將軍夫人見人來了, 說:“繡繡……”——來坐舅媽邊上。
她這話還沒說出口,就見丈夫的外甥女鬆開了丁婉玉的胳膊,徑直坐到了擺在聶載沉旁的那張椅上, 坐定了,朝自己喊了聲舅媽,跟著轉頭招呼丁婉玉。
“表姐,你站著乾什麼,快過來坐呀!”
丁婉玉僵在了原地, 看向姨母。
將軍夫人氣得不行,但人都坐下去了, 自己再開口讓換位的話, 做得未免太過顯眼, 墮了婉玉的身份, 隻能忍氣, 衝丁婉玉微微點頭。
丁婉玉才貌雙全, 人又能乾,偏父母雙亡婚事不順, 隻能事事靠著自己, 處處隱忍,對白家這個仗著家勢和父兄寵愛從小到大一路活得恣意張揚的表妹, 難免懷了些不可說的微妙情緒。
既羨,也有幾分妒與不屑。
倘若沒有今天的這個意外,她其實也是可以容忍這個表妹身上的那些毛病,姐妹往來, 也是無妨。
但現在,她風度再好,也是忍不住了。
這個表妹確實像姨媽說的那樣,沒規矩,惹人嫌,還沒有半點自知之明,理所當然以為自己是人人都要捧的香餑餑。
她斂眉垂目,走了過來,坐在剩下的那個介於自己姨母和白家表妹中間的位子上,坐定,朝白錦繡點了點頭,微笑著低聲道:“多謝表妹。”
“表姐你和我客氣什麼!”白錦繡笑眯眯地應。
將軍夫人看了眼對麵沉默著的聶載沉,道:“載沉,大家都是見過麵的,彆拘束了,就當是在自家!”
康成叫自己上門,說有事,他沒想到是這種事。
剛才聽丁小姐的箏曲,現在同桌吃飯,再聯想到上次來時,將軍夫人單獨盤問自己的那些話,他再愚鈍,也明白將軍夫人唱的到底是哪一出了。
本就如坐針氈,突然看見白錦繡竟也來了,從進到飯廳直到坐在自己的身邊,始終沒看自己一眼,就仿佛根本不認識他似的,心裡忽然不安了起來。鼻息裡又聞到了來自她身上的縷縷香風,避也避不開,更是連呼吸也變得不暢了起來,聽到將軍夫人和自己說話,急忙站了起來,向康成兩夫婦敬了杯酒:“多謝將軍和夫人的款待。”
康成喝了酒,示意他坐下。
下人上來布菜倒酒,將軍夫人頻頻招呼客人吃菜。
聶載沉滿懷心事,隻想早些結束離開,加上手掌的傷還沒痊愈,不想落入人眼,就是龍肝鳳髓,也沒半分胃口。丁小姐也沒怎麼動筷,始終半垂著麵,顯得溫婉而貞靜。隻有白錦繡,她開心又活潑,隔著聶載沉和康成說說笑笑,仿佛也真餓了,不但吃了一碗飯,還把康成夾到她碗頭的一隻雞腿也給吃光了。
“謝謝舅舅。”
康成看著她,含笑點頭,又將自己麵前的一碟涼糕挪到了她的麵前。
“你前幾天受驚了,再多吃點,補回身體。舅舅記得你小時候愛吃這個。”
“謝謝舅舅,我現在也愛吃呢!”
白錦繡拿了塊糕,貝齒輕輕咬了一口,甜蜜蜜地笑。
場麵變成了這樣子,白家女兒儼然變成主角,計劃全亂了套,將軍夫人更是不快,見機強行插話:“婉玉,剛才我在客廳裡和載沉說話,仿佛聽到你在練箏,是什麼曲目?”
丁婉玉輕聲道:“剛才是表妹叫我教她練箏,我就獻醜,先彈了一曲給她聽,沒想到擾了聶大人,是婉玉不好。”
她站了起來,朝聶載沉的方向行了一個致歉的躬身之禮。
聶載沉忙道:“沒有打擾。能聽箏曲,是我榮幸。丁小姐不必客氣。”
他說完話,飛快看了眼近旁的白小姐,正好遇到她長睫微動,兩道目光朝著自己冷冷地掃了過來,心“咯噔”一跳。
丁婉玉坐了回去,繼續道:“剛才的曲目叫《高山流水》。有同名琴曲,相傳是先秦琴師伯牙與樵夫子期的知音之曲,後散佚民間,後世所傳的《高山》《流水》二曲,應是後人附會所作。我剛才練的這支同名箏曲,與古琴曲並無傳承關係。”
將軍夫人讚歎:“原來還有這麼多的學問啊!載沉,你剛才也聽了,覺得婉玉奏得怎樣?”
聶載沉心跳還沒平複下來,聽將軍夫人又點到自己的名,後背不禁有點發汗,遲疑了下,正要應答,忽然感到桌下自己的腿被人踢了一腳,高跟鞋的鞋頭尖尖,踢得還不輕,有點疼。
他一頓,看向白小姐。
白錦繡沒有看他,桌子下踢完了,若無其事地咬了一口涼糕。
聶載沉定了定神,說:“我對這方麵不懂,不敢妄評。但丁小姐奏的,自然是好的。”
將軍夫人對他的這個回答不是很滿意,但也隻能結束這個話題。過了一會兒,她又閒話似的談及丁家的事,歎息了一聲:“我這個甥女啊,確實不容易。不是我自誇,彆說鄉下地方了,就是滿皇城在我們八旗大家裡找,我也沒見過像婉玉這麼持家能乾的年輕女孩。最最難得的,還是出身清貴,祖上三代翰林。有時候吧,我想替她分擔些事,她又太知情懂理,就怕麻煩到我。要是什麼時候,她能得個知冷暖能幫手的人,那我也就放心了……”
夫人說著,丁婉玉的眼圈慢慢泛紅,隔著白錦繡看向聶載沉,眼角淚光楚楚閃爍。
聶載沉早就放下了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