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頓了一下,神色感慨萬千,隨即打住了,改口招呼:“肚子餓了吧,都站這裡乾什麼?鏡堂還不請人進來!”
聶載沉垂目,恭敬地向她道謝。
飯桌上,平常最為健談的張琬琰幾乎沒開口說話,全是白鏡堂和聶載沉說著今天白天與管事們初步商議出來的關於結婚的事項。
“載沉,你要是有什麼意見,或者覺得有不妥當的地方,儘管提。”
聶載沉道:“勞煩兄長、嫂子還有眾位管事費心。我沒什麼意見,兄長和嫂子看著辦就很好。”
白鏡堂今天將他叫來,其實主要目的還是以一家人的身份一起吃頓飯,聯絡聯絡感情而已,知道他也不會提什麼反對意見,就笑著點頭,改而問他接母親過來的事。
聶載沉說今天已經和高春發說了,告了假,明天就出發。得知路上來回最快也要一個月,白鏡堂說:“你要是忙,脫不開身,我這邊可以派個穩重能做事的過去,代你將令堂接來。”
“多謝兄長好意,不敢勞煩,還是我自己去接為好。”
見他婉拒,白鏡堂也就作罷,隻不停地勸酒。
飯吃著,快近尾時,大三|元飯店的劉老板上門求見,原來是消息靈通,得知了白成山要嫁女,立刻第一時間登門想拉喜宴的生意——倒不是衝著賺多少錢而來,而是若能承辦白家嫁女的婚宴,於酒樓而言,如同得了個極大的臉麵,備增榮耀。
白家和劉老板關係一向不錯,人既來了,張琬琰告了聲罪,起身出去說話。白鏡堂也三十出頭了,喝了些酒,有些內急,不像年輕人能憋,也告了聲罪去方便,剩下聶載沉獨自留在桌旁,漸漸出神時,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姑丈”的喚聲,轉頭,見阿宣溜了進來。
聶載沉露出笑容,叫了聲阿宣。阿宣跑到他近旁,扭頭看了眼站在一旁伺候的下人,嘴巴湊到了聶載沉的耳邊,小聲地說:“聶大人,你可千萬不要娶我姑姑!”
聶載沉一怔。
“昨晚上我聽我爹娘說話。我娘說我姑姑她是不服氣你被丁家那個表姑姑給搶走,這才要把你搶過來的。還說我姑姑喜新厭舊,以後會不要你的。”
父母最近時常吵架,自然瞞不過阿宣。此前從沒有這種經曆的阿宣在煩惱之餘,心中未免感到惶恐,比平常更要留意父母的動靜。昨晚被張琬琰趕走後,怕父母又吵,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藏在門外繼續偷聽,沒想到聽來了張琬琰說的那一番話,越想越替他心目中的大英雄感到不平,這會兒就趁著父母不在的機會趕緊過來提醒。
“聶大人你要小心,千萬彆被女人騙了!她們都很可怕!我娘可怕,姑姑也是!”
阿宣說完,怕被母親看到了又罵,趕緊腳底抹油溜了。
白鏡堂很快回來,繼續招呼聶載沉喝酒,再喝兩杯,聶載沉開口告辭。
白鏡堂見這頓飯也差不多了,挽留幾句,也就作罷,起身送人出門。
張琬琰和酒樓掌櫃還在客廳裡說著話,掌櫃的看見白鏡堂送個身穿軍裝的年輕人出來,說說笑笑,知道他應當就是白成山要招做女婿的那個人了,忙站起來叫了聲白爺,又轉向聶載沉,躬身笑道:“這位就是聶姑爺吧?果然是一表人才人中龍鳳,和白小姐是天生一對地設一雙!”
聶載沉朝劉掌櫃頷首回禮。
“怎麼這麼快就走啦?鏡堂你也真是的,不留載沉!”
張琬琰責備丈夫。
聶載沉道:“多謝嫂子款待,晚上已經喝了不少酒,明早還要上路,也該回去歇了。”
張琬琰笑吟吟地轉向掌櫃:“往後你可要認準了我們姑爺好好巴結,我們家老爺賞識他,對載沉可比親兒子還要好。”
掌櫃忙躬身:“鄙人大三|元劉全,往後還請聶姑爺多多關照!”
聶載沉微笑點了點頭,出了白家大門,很快騎馬而去。
他一路縱馬歸來,回到西營自己住的地方,也沒開燈,和衣在黑暗中躺了下去,斂目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五點,晨光熹微,他離開廣州踏上了西行歸家的路,一路緊趕,風塵仆仆,終於在半個月後,回到了他少年時曾走出過的位於滇西的那個叫做太平縣的地方。
太平縣是個小縣,十分偏遠。從縣城過去,翻過一座山梁,水流九曲,有個聚居了幾百戶人家的古老村落,村人大多姓聶,同宗同族,那裡就是他出生成長的地方。
他的父親年輕時文武雙全,也曾胸懷大誌,立誌借考取功名投身官場,以洋務救國,是光緒年那一科殿試最年輕的進士,加上有當時已在官場做官多年的同族長輩的提攜,意氣風發,前途坦蕩,很快得到當時著名洋務大臣兩江總督的青眼,成為其左膀右臂。但幾年後,屢屢目睹朝廷**,官場派係明爭暗鬥,種種黑暗,國防軍事又外強中乾,而自己實則無力改變半分,遂心灰意冷,辭官歸鄉,與當地一名儒之女完婚,又被鄉民推為族長,從此在鄉間半耕半讀,安貧守道。
在聶載沉小的時候,甲午年間,太平縣遭到了一夥流兵馬賊的襲擾,馬賊火|槍傍身,無惡不作,百姓苦不堪言,縣令請聶父助力抵禦。父親組織鄉民,設計消滅了馬賊,但亂戰中不幸身中火|槍,後傷重不治而去。年幼的聶載沉就這樣失了父親,被母親養育成人,直到他十六歲那年辭彆母親翻出山梁,離開了太平縣。
這幾年,因為路途遙遠,他回去探望母親的次數寥寥可數。上一次還是去年有回被派去雲南出任務時順道走了一趟。慈母日見蒼老,兩鬢白霜,他心裡一直懷有愧疚,所以這次他想親自來接,一是彌補,二來,他想親口對母親解釋這樁婚事。
他穿過縣城,翻過陡峭的山梁,沿著半天也看不見一個人的熟悉的崎嶇山道,向著前方的家走去,越近,腳步就變得越遲緩,心情也越發沉重。
再過了前頭這道崗,下去,就是家所在的那個古老村落。
他停在了崗頭上,向下眺望。
日已黃昏,不遠外的村落裡,依稀可見炊煙嫋嫋。一頭瘦骨嶙峋的老牛在村口溪邊的石橋下安詳地吃著青草,一個七八歲大的牧童光著瘦得能數清肋骨的上身在溪裡摸著螺螄,腦後那根多日沒有梳的毛糙細辮胡亂打結,用根筷子插在了頭頂。
那麼多年過去了,這裡的一切,仿佛都和他小時的記憶一模一樣,沒有半分的改變。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