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錦繡垂眸,一動不動。
聶載沉等了片刻,將她另隻手也慢慢握住,完全地攏入自己掌心,輕帶著,想將她擁入懷裡——像從前他曾做過許多次的那樣。
但她忽然動了下身子,緩緩地抬起眼眸,對上了他的目光。
“聶載沉,這就是你想對我說的全部了嗎?”她輕聲地問。
聶載沉一怔,心中湧出一縷不祥之兆。
“繡繡,我請求你,原諒我!”他再一次地強調,更加緊地握住了她的雙手。
她和他對望了片刻,將她的手從他的掌心中輕輕地抽離了出來。
“我知道。”她點了點頭。
“確實,剛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我很生氣,覺得無法接受,但後來,我原諒你了,這一點我也對你說過的。真的,沒有騙你。”
她說她已經原諒自己了,但聶載沉卻分明感覺的到,她再不是從前那個追在他的身後要他和她結婚的白小姐了——那時候,她還曾被他視為必須承擔的責任,而現在,他方知道,那樣的她,是何等的珍貴和可愛。
聶載沉想要時光倒流,想要她在他的麵前還是從前那樣一個白小姐,會縱情地歡笑,也肆意地驕縱。然而仿佛已經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
她原諒他犯的錯了,她卻也已變了。
聶載沉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聶載沉,我覺得我還是喜歡你,對你有感情的,否則我不會自己去照顧你的母親。往後,如果還有類似這樣需要我的地方,我還是會很願意替你去做的。”
“但也就這樣了……”
她的眼睛裡隱隱仿佛有了水光的影,轉過臉去,停了片刻。
聶載沉看見了,心仿佛被什麼給重重地扯了一下,伸手想抱她,她卻很快又轉回了臉。
“你剛才的解釋,非常合情,也非常合理,我接受你的道歉,真的。但我也實話和你說,即便你這樣和我解釋道歉了,我的心裡,也沒有圓滿了。我找不到從前那種不顧一切隻想嫁給你的感覺了。”
“其實全怪我不好。或許是我這個人太過貪心,想要的太多,也太任性,本來就不適合結婚。你當初的顧慮是對的。現在我們這樣,你要是願意離婚,就照我之前提議的,等你什麼時候覺得方便我們公開。你要是不想離,我也不會堅持強迫你。你進來睡床上吧,我們是夫妻。”
她說完,爬回到床上,躺了下去,閉目片刻,忽然又睜開眼眸。
“對了,還有件事和你說一聲,我也是前幾天才知道的。我從前送去歐洲參展的一幅畫獲了獎,我的老師發電報給我,叫我過去參加活動。到時候,會有機會和很多我喜歡的大師近距離麵對,這是我一直期待的,我會去的。”
聶載沉倏然轉頭。
“什麼時候走?多久回來?”
“下個月。回來的話,看情況,至少半年吧。你也知道的,不算在歐洲的停留,光是來回坐船,就要兩三個月了。既然去了,我會計劃停留地久些。”
“所以接下來我會很忙。出發前,我會把工廠的事全部納入正軌。明晚我要和婦女畫刊的主編吃飯,討論廣而告之的計劃,接下來還有樣衣展示推廣,等等好多事情。我不知道我會幾點回家。你是個大忙人,比我更忙,事情也更重要,真的不必耽誤你的正事特意來接我了。”
聶載沉看著她。
白錦繡抬手,掩嘴打了個哈欠,隨即朝他笑了笑:“很晚了,明天還有事,你關燈吧,你也好睡了。”
她朝床的裡側挪了挪身子,給他讓出了一塊睡覺的地方,翻了個身,背對著他蜷著,睡了過去。
這一夜,再無彆話。
第二天開始,她果然像她對他說提過的那樣,忙碌極了。
她從前是個生活作息沒什麼規律可言的人,常常是興致來了通宵達旦畫畫,然後第二天睡得昏天暗地也不起來。但是現在,她卻天天早上六點多就起床,七點準時出發,讓司機兼保鏢送她去工廠。晚上倘若八|九點能回來,已經算是早了,常常深夜而歸。往往是聶載沉已經回來,她還在工廠,或者外麵哪裡參加某個聚會和派對。
這樣十來天後,這天晚上,聶載沉結束了一天的忙碌回到白家,夜裡十點多了。
白錦繡卻還沒回。
空蕩蕩的房間,空蕩蕩的床。他了無睡意,站在窗前,望著大門的方向,出神了片刻,下去問白家下人:“小姐今晚去了哪裡,她有沒說?”
“姑爺,正想上去和你說呢,剛才沒遇到,您就已經上樓了。小姐傍晚就打過個電話回來,說今天她有一個好朋友過生日,大家在德隆飯店裡開通宵的生日派對慶賀。她晚上不回了,晚了就直接睡飯店裡。”
聶載沉回到房間,把自己仰在床上,閉目躺了一會兒,忽然翻身起來,穿好衣服,出房間下去,開著車出了門。
他到達德隆飯店,已過午夜,飯店大堂裡的值夜門童告訴他,今晚飯店裡確實有個通宵的派對,好像是一個什麼南洋富商的女兒在過生日。
“哪裡?”
“二樓玫瑰舞廳。”
聶載沉穿過空無一人的雕嵌著華麗巴洛克紋飾的飯店走廊,很快來到二樓,找到了玫瑰舞廳。
兩扇鑲了彩色玻璃的柚木門後,傳出一陣幾乎叫人震耳欲聾的樂聲和喧嘩聲。
聶載沉推開了玻璃門,腳步停頓了一下。
舞廳裡燈火輝煌,令人為之炫目,場地裡至少容納了上百名穿著各色華服的男男女女。但和普通聚會或者舞會不同的,這是一場化妝舞會,所有人的臉上都戴著隻麵具,在現場兩支樂隊共同奏出的充滿了節奏感的樂曲聲中飲酒、跳舞、狂歡。
這裡和外麵的午夜,猶如兩個世界。
聶載沉的視線很快就適應了光線。
裡頭人太多了,女人們的臉上戴著各色麵具,遮擋住了她們大部分的麵容,一時很難加以分辨。
他走了進去,在人群中尋找著白錦繡。
他很快就注意到了一個女郎。
她穿了條柔和的黑天鵝色歐洲複古式宮廷長裙,細細腰肢,裙擺擴散拖地,領口略低,露出了半邊香肩和整兩隻白胳膊。
她的臉上帶著一隻精致的金色威尼斯即興戲劇bina半遮臉麵具,麵具上鑲嵌著璀璨的水晶和美麗的羽毛,遮擋住她的眼鼻和上半部麵頰,隻露出一張鮮紅的櫻唇和一隻尖尖的漂亮下巴。
和派對周圍打扮得五彩繽紛的女人相比,黑裙金色麵具的她,非但沒被映襯得黯然無光,反而脫穎而出,豔壓群芳,叫人無法不留意到她。
她的小手端著隻香檳杯,杯中是泛著金黃色的酒液,她淺淺地抿了一口,看起來仿佛有些醉了,扶了扶她的額,不想喝了,邊上一個緊緊相隨著的男人立刻殷勤接過,放在一邊。
這男人同樣戴著三角黑帽,穿著黑色鬥篷,臉上戴著一隻白色的下半部翹起如同鳥喙的麵具。麵具遮擋住了他全部的臉,隻露出兩隻眼睛。
但聶載沉一眼就認了出來,這黑衣女子就是白錦繡,而那個男人,從身形判斷,顯然是他並不陌生的這間飯店的所有者,那個法國佬弗蘭。
他停下了腳步,看著弗蘭輕輕扶著步伐有些不穩的她坐到了一張椅子裡,隨即附耳,對她低低地說了句什麼。然後他直起身,很快就召來了現場表演的一個洋人魔術師。
魔術師停在她的麵前,雙手交握,扭了幾下,手心裡突然冒出了一簇噴射的火花,火花宛如流星雨,絢麗無比,接著,魔術師翻了下手,往空中抓了一下,手心裡就變出了一朵玫瑰花。魔術師上前,單膝跪地,將玫瑰花獻給她。
她笑,接過了花。弗蘭再次俯身靠到她的耳畔,這回不知道又說了什麼,她抬手捂住嘴,不停地笑。
近旁一個裝扮成埃及豔後應當是洋女人的女郎仿佛站立不穩,忽然撞到他的身上,貼過來半邊豐滿的身體,又抬起一隻胳膊,手壓在了聶載沉堅實的胸膛之上,隔著軍服,慢慢撫摩,感受著衣物之下那強健的男性的肌肉。
“親愛的,你是誰,晚上怎麼沒見過你?你剛進來我就看到你了。我的腳有點痛,如果你能扶我一下,我將十分感激……”
聶載沉一動不動,雙目緊緊地看著前方的她。
她笑完了,又扶了扶額,接著和弗蘭說了句什麼,弗蘭立刻伸手,看起來要將她從椅子上扶起來,帶去彆的什麼地方了。
聶載沉一把拿開了女人摸在自己胸膛上的手,突然邁步,大步走到了她的身邊。在法國人的手要碰到她的前一刻,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
“繡繡,該回家了!”
他俯身下去,唇貼著她的耳,低聲說道。
她戴著金色麵具的臉仰了起來,麵具後露出的那雙美麗眼眸一眨不眨,對他的突然現身,仿佛還沒反應過來。
“聶先生,是你?”麵具後法國佬發出的聲音,更是掩飾不住他的驚訝。
聶載沉直起身,麵無表情,將白錦繡從椅子上拉了起來,扶著她的胳膊,摟住她半邊身子,帶著朝外走去。
白錦繡大約是真的喝多了,腳步略微踉蹌。
“聶先生……”法國佬摘下麵具,追了上來。
聶載沉將走路不穩的她一把抱了起來。周圍的女人們紛紛捂嘴,發出低低的驚歎之聲。他在周圍投來的無數注視的目光之下,抱著自己醉酒了的女人,朝著那兩扇嵌著彩色玻璃的門快步而去,很快走了出去,將燈紅酒綠和不夜狂歡給拋在了身後。
她起先掙紮了幾下,但很快,或是醉了,停止了掙紮,任他抱著自己下樓,出了飯店大門。
聶載沉打開車門,將她放到了長些的後座上,隨即“砰”的一聲關了車門,自己上車,發車迅速離去。
路上,她一動不動,或是睡了過去。他也沒有回頭,雙眼一眨不眨地平視前方,踩下油門,汽車咆哮在午夜空無一人的廣州街頭,回到了西關白家。
門房打開大門,他開車進去,將軟綿綿的她從車裡抱了出來,走進房子。快到兩人房間時,她仿佛終於醒來,又掙紮了起來,說:“你放我下來,我自己會走路……”聲音聽起來含含糊糊。
他充耳未聞,到了房間門前,推開門,走到裡臥,一把掀了她臉上的麵具,將還不停掙紮的她丟在了床上。
她“哎呦”了一聲,人趴在了被子上,裙裾上翻,露出半條白生生的腿,姿態不是很優雅。
“你不會輕點嗎!你乾什麼這麼凶……”
她嘴裡抱怨著,慢吞吞地爬了起來。
他站在床前,盯著床上的她。
白錦繡曲著兩腿坐了起來,小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發現麵具沒了,皺眉,微微歪著腦袋,和他對望了片刻。
男人的臉上帶著隱忍的,仿佛已經快要到達臨界的怒氣。
“我口渴。”
過了一會兒,她說。
聶載沉一頓,終於還是轉身,去給她倒水。
“我要冰的!越冰越好!我要熱死了!”身後傳來她指使的聲音。
聶載沉倒了杯溫水,回來遞給她。
她接過,喝了下去,全都喝光了,終於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把空杯子遞還給他,隨即又撲在枕上,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