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緩緩駛入寶源巷口。
過了繁華的金燕角,往北漸漸蕭肅下來。入目高閣重簷,碧瓦流光,朱門金鈸,明顯不是尋常人家。顧淮生隱隱覺得不安,他出身寒門,祖祖輩輩都在清溪種田狩獵為生,到他這輩,才出了他這麼一個秀才。
在清溪,他是遠近聞名的才子,人人敬他讚他,家中以他為傲,盼著他考取功名,出人頭地。先生說他是自己教書幾十年來最有才情的門生。
他也曾為自己驕傲過。但他也清楚,不是他天資聰穎過人,隻是他沒有選擇,不得不比彆人刻苦罷了。
父親年輕時打獵傷了腿,哥哥顧水生小小年紀就當了家,地裡的活兒全靠哥哥一人擔著,他娘替彆人編草鞋和縫縫補補貼些家用。妹妹才六七歲就開始替人家割草拾柴火。隻他一個不用做事的,偶爾早起喂個雞也要被催促:“快讀你的書去吧,你這雙手是要寫文章的,哪能乾這種粗活。”
漸漸的這樣的聲音多了,他好像就與清溪人格格不入起來。很多時候彆人見了他,會不自覺的拘束,好像生怕自己說錯了話給秀才老爺笑話。那功名像是一道囚籠,將他與人隔絕開來,也將他的後路都截住,再也不能彎下腰回去踏踏實實過祖輩們過過的日子。
因此他才覺得福姐兒難得。
他在樹下看書,福姐兒敢和他說話。不會因他穿了潔淨的白衣裳,就不敢求他爬樹幫忙摘果子吃。
他所有放鬆的自由的時光,幾乎都是和福姐兒一塊度過的。因著福姐兒的緣故,他和孫乃文也成了朋友,孫乃文脾氣不好,說話不好聽,但人實誠,會板著臉關心人。
福姐兒走後,他幾次找孫乃文打聽,孫嬤嬤三緘其口,隻說福姐兒去了親戚家住段日子,可他覺得不是。
福姐兒若是要出去玩,早就樂嗬嗬地說給他聽了,豈會這麼突然,連告彆都不曾,說走就走?
孫乃文將車往寶源巷裡拐時,他著實有些心驚。京城他來過,金燕角往北都是勳貴地界,尋常百姓是不會住這裡的。
寶源更是幾個王爵的府邸所在地。
福姐兒自小長在清溪,她會有這樣身份的親戚?
他陡然想起,孫婆子年輕時,似乎是在某個貴人府裡做下人的。莫不是,福姐兒也走了這條路?那麼出眾的一個人,給人遞茶添飯,打扇捶腿,甚至……疊被鋪床?
孫乃文不肯告訴他,難不成便是因為這個原因?
他心裡涼涼的一片,隱約覺得自己猜測的可能便是真相。
驢車停在巷後第二座府邸的後門。沒有匾額,一個黑漆門前,幾個仆婦模樣的人在擇選貨郎送來的山貨。孫乃文下了車,上前報了姓名來意,沒一會兒,便出來個穿著頗體麵的丫鬟,“崔管事叫進去等著。”
孫乃文點了點頭,朝淮生一揮手,倆人一前一後走進裡頭。
轉過山水照壁,一排青磚牆紅瓦頭重簷飛翼在前,隔牆幾棵參天古樹,伸枝招搖,似揮臂往九天攬月。照壁後一個十步寬窄的天井,裡頭幾個乾活的人無聲做著手上的功夫。一路穿廊過巷,越過兩排罩房,才是一大排寬敞的廳堂。
崔管事在窗口算賬,聽見人聲朝他們招了招手,“文子,你娘這幾天還托我去看看你,她說臨時走得匆忙,怕你一個人過年孤寂。你送了什麼來?今年可沒聽府裡要重收你們的租?”
孫乃文垂頭進去行禮,“崔伯伯,如今福姐兒已經不在我們家了,從前照應她,才厚顏收了三爺不少賞賜。如今該怎麼怎麼,免得人以為我們家挾恩求報。”
他說話向來衝,崔管事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轉眼瞧見淮生:“這是?”
孫乃文道:“這是我們清溪唯一的秀才老爺,也是我和福姐兒在鄉下的先生。他掛念福姐兒,想來看看昔日的學生……”
這話的語氣有些怪異,淮生隱約從中聽出了幾分譏誚。
他不及多想,忙行禮答道:“不請自來,叨擾先生。我與孫家乃是鄰近,年節將近,特來探望孫伯母和福妹妹。”
鄉裡鄉親,男男女女都在外乾活,免不得要碰麵,家家戶戶相互扶持過日子,男女大防沒那麼森嚴,且顧淮生又說,是來探望孫嬤嬤,順便探望福姐兒。崔管事卻變了臉色。
他肅容打量了顧淮生一番,見這寒門學子穿戴雖差些,卻收拾的乾淨體麵,且說話溫文,禮數也挑不出錯處。不像是莽撞無禮之人。
不由深深瞥孫乃文一眼,不知他為何要隱瞞戲弄這後生。
溫聲開口:“孩子,你想見你孫伯母,我叫人把她喊出來跟你說話兒。福姐兒……”
“隻怕不方便見你了。”
顧淮生心下一沉。最壞的可能他有預想過,莫不是福姐兒給大戶人家做了妾?
“為……為何。”
艱難地問出來,目光緊緊盯著崔管事,心內還存有點點僥幸,希望自己所想不是真的。
崔管事按下手裡的賬本,心內歎息了一聲。這少年,免不得要受些打擊了……可有些事,確實不能含糊。
“乃文許是沒和你說?你可知,這是什麼地方?是誰的府邸?”
顧淮生艱難地搖了搖頭,聽他道:“這是禦賜的承恩伯府。”
“你是姑娘幼時啟蒙的先生,按說,當回稟了三爺留先生用餐飯。不過明兒就是三十兒了,府裡事多,恐三爺忙不開。我就私自做回主。”
說著,招呼小廝捧了一筐凍梨過來,好說歹說塞給了顧淮生。
顧淮生機械地跟在孫乃文身後朝外走。
孫乃文車上的貨已經卸清了,用袖子拍了拍滿是塵土的車廂,“上來吧,顧先生?”
顧淮生站在那黑漆大門前頭,背光而立,他仰起頭,張望裡頭看不到邊際的重簷屋宇。
孫乃文過來拉他,一抬眼,見他蒼白的臉上滿是淚痕。
孫乃文頓住了。心想自己是不是做過了。可是要讓淮生死心,還有什麼旁的法子?
顧淮生垂頭抹了把眼睛:“文子,我知道你是好心。也知道……我根本就配不上……”
風聲簌簌,從院外吹拂入院裡。
福姐兒在床上躺著,孫嬤嬤拿著柄扇子,替她輕輕扇著麵孔。
福姐兒難受的伸手想抓下巴,被孫嬤嬤一把揪住了手腕。
“姐兒,可使不得!”從旁邊拿藥給她抹在下巴處,勸她,“不能抓,一抓就要留疤了。”
福姐兒轉過臉,嬌嫩的肌膚上頭星星點點,生了好些疹子。
“嬤嬤,明兒就是三十兒,我聽說各院都會給下人們賞幾桌酒席,到時候你隻管去吃,彆單顧著我。”
孫嬤嬤笑笑沒說話,如今她還哪有心情吃喝。府裡主子們的意思她約莫也能猜出來些,在這個節骨眼上把姐兒接回來,許是要給姐兒說親了。
看看福姐兒的臉,不由歎了口氣,好好地美人兒,不知吃錯了什麼,眼見過年要參宴見人,偏生了一臉疹子,這豈不觸老夫人的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