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崇山正色到:“過了明年春節,整整十年。舊年崇山在宜王府任長史,也是負責七爺的內府。”
說到這裡,似乎有些感傷,聲音明顯嘶啞了:“微臣服侍七爺,十七年了。”
這絕不是一個很短的時間。
十七年相知相伴,雖是君臣有彆,可在溫崇山心裡,早當趙譽是個知己。
趙譽歎了聲,垂目看向溫崇山,道:“崇山,朕何嘗不是信任你,器重你,才一路將你帶在身邊?你不能否認,你曾窺視過朕的行蹤,打探過內闈中事吧?”
溫崇山一時語塞。
他做的是內務府的官,不知內闈風向如何服侍好主子?
可他到底是外臣,這等事可私下做,卻決不能明麵說。
趙譽頓了頓道:“你若要人朕,怕是各宮都能找到你的影子。崇山,你過了!”
你過了!
這句話像一條河,就此將兩人之間劃出分界線,深淺莫測,風雲湧動,永不可渡。
溫崇山知道,他和趙譽之間牢不可破的關係,終於出現了裂痕。
趙譽不可能不知道他這些年在宮中各處步下的眼線,他有意縱容著,以證明他對溫家的絕對信任絕對偏袒。他曾十年獨寵溫淑妃,即便她從無子嗣,他仍一次次的包容她的任性妄為和無理取鬨,是因他在意溫家,感激溫家。
如今,他有了更在意的人。
敲山震虎,殺雞儆猴,從位分最高的人著手。
當然,溫崇山絕對相信,自己的妹子乾得出今天這種事,
一個長得絕美,自小養尊處優的女孩子,頭腦不聰明,喜歡爭先拔尖,進了宮後,又有天子的無限寵愛,她固然容易迷失了,容易昏了頭做下各種糊塗事。
畢竟,即便她不是皇後,這後宮也在她手裡掌握了多年。
溫崇山並不確定,今天的事到底是不是溫淑妃做的。
但他仍然驚異趙譽的決絕。
趙譽的態度,已經說明溫家高枕無憂的日子該結束了。
要收回那份不該有的期許,重新做個乖順聽話並膽戰心驚的臣子。
他再沒任何特殊待遇,也再沒機會知道任何趙譽不想他知道的事。
門外,溫淑妃似乎聽見了裡頭發生的事,她高聲嚷叫著,嘴裡喊著“皇上”,又罵福姐兒是“賤婢”“狐媚子”。
趙譽臉上掛著疏冷的笑:“溫卿,溫家的家教,嘖嘖……”
他話沒說完,溫崇山的心已經完全沉了下去。
崇山、崇山……十七年,他一直這樣喊他。還是少年時,他比自己矮了半個頭,笑著摟著他脖子,道:“不必與本王如此生疏,你做了本王的長史,就是本王最信任的人,以後本王就喊你崇山,喊什麼溫大人,太見外了。”
如今,崇山變作了溫卿。與那個“溫大人”不算遠了。
趙譽提高了聲調,不再理會溫崇山的臉色變化,“賢妃,送淑妃回長寧宮,抄幾遍宮規,好好張長記性!”
夏賢妃低聲應了。片刻,外頭再無溫淑妃的聲音。
屋裡頭靜極了。
廊下本是極寒。此刻鄭玉屏和徐嬪等人卻是出了一身的汗。
溫家得寵了這麼多年,如今尚未確定是不是溫家人對福姐兒下的手,但是一點點懷疑,就叫皇上不顧多年君臣之誼和淑妃的顏麵,如此的……
此時,黃德飛從外頭悄聲走了進來。
走近趙譽,蹲身道:“皇上,宴會大殿裡服侍的人審完了,負責給謹嬪娘娘上酒的宮女,叫洛音,一直負責宴會上的侍奉,用了刑,確不知情。”
又道:“酒是內務府統一在山西采買的,上酒之前,”黃德飛頓了頓,不大忍心去看溫崇山,“說是溫大人親自試過,沒問題才敢呈給各位娘娘……”
趙譽輕輕敲了敲桌案:“溫卿,你怎麼說?”
溫崇山苦笑:“臣失察之事無從辯解,微臣願受責罰,隻是,此事確與淑妃娘娘無關。”
話音剛落,就聽外頭傳來幾聲異響。徐漢橋給趙譽行了一禮便走出去查看,片刻轉回殿中,拱手道:“啟稟皇上,微臣叫人察看宴會的大殿,有結果了。”
趙譽道:“說!”
徐漢橋冰冷的聲音一字一句傳進溫崇山耳中。
“在上首雕金座次雕花縫隙中,發現了疑似裝有五石散的藥包。藥包極小,裡頭藥粉隻餘零星,太醫查驗過,確是五石散!”
溫崇山失聲道:“這不可能!”
今日是溫淑妃生辰,趙譽陪溫淑妃坐在大殿正中上首,藥包落在上首,若非溫淑妃攜帶,難不成是趙譽想害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趙譽勃然大怒,當即站起身來,氣得在屋中踱著步子。
夏賢妃想說些什麼,見他臉色陰沉,眼底隨時要噴出火來,嚇得也不敢說了。
溫崇山怔了怔道:“皇上明鑒,隻怕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淑妃娘娘。娘娘生辰當日,為何要破壞自己的宴會?若真要陷害謹嬪,何不交代下人下手?豈會將藥包帶在身上,還那麼不小心,遺失在殿中?”
徐漢橋道:“溫大人錯了,確實是在座椅下發現的,卻絕不是失誤遺漏,藥包極小,隻餘一點些微粉末,大多數應該都被下在了謹嬪娘娘的酒裡。藥包是偷藏在座底的雕花縫隙中間,若非細細搜查極難發覺,當是有人特地塞在裡麵,想等事情平息後才取出來銷毀……”
溫崇山雙目赤紅,看向趙譽:“皇上,您不信淑妃娘娘的為人?”
這話卻像是踩在了趙譽的尾巴上,趙譽拂袖轉過身來:“淑妃為人?飛揚跋扈,心思歹毒,如今物證已備,還有何話說?溫卿,你當有識人之明,莫被私情遮眼,不顧是非正惡!”
溫崇山咬住嘴唇,沉痛地叩首下去。
聽得趙譽冷酷地道:“封閉長寧宮,沒朕允許,溫氏不得擅出宮門!”
話音一落,移目看向裡間,好像聽見福姐兒在耳畔嬌嗔,說那些壞人根本沒得到什麼懲罰。
他想到她替他擋住的那一劍,想到她身上的傷疤,想到她委屈流淚的臉,想到她被傷了身子好容易才有的孩子。
趙譽聲音微揚:“淑妃溫氏,無禮乖張,無德不淑,今日起,降為嬪位,著其宮中修身養性,非詔不得出!”
溫崇山閉上眼睛,絕望兜頭席卷而來。
蘇冷秦林,和後起的齊溫兩姓,終是再無可製約皇權的實力。
所有人都走了以後,趙譽獨自走進內殿,坐在床畔望著熟睡的福姐兒,心裡頭滿溢著柔情。
他終於全憑自己的心意行事了。
沒人能鉗製他,左右他。從今起,他想怎麼寵自己心愛的女人,就怎麼寵。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這一刻,才有了些許身為君王的滿足感。
真好。他能履行約定,好好的護著她了。
他的手,輕輕貼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她會給他孕育個什麼性彆的孩子呢?
他的生命中,該有個聰明強健的皇子了……
趙譽握著福姐兒的手,就這麼瞧著她,竟在她床畔睡著了。
次日,除了溫淑妃外,幾乎所有人都來祥福宮探望了福姐兒。午後福姐兒才得休息,趁著無人,把曼瑤喊到屋中。
“昨日受刑的那個宮人,你可去瞧過了?”
曼瑤點點頭,壓低聲音道:“傷勢尚好,奴婢托人給她家中寄了銀票,還聽說,皇上知道她無辜,準她傷好後依舊在宴會上伺候。”
福姐兒歎了口氣:“傷及無辜,終是我的罪過。那五石散你可妥善處置了?”
曼瑤道:“原先在宮裡頭搜出來,奴婢就把那東西埋在了杏子園樹下,想著有朝一日說不定能用得到,……這回都扔乾淨了,趁夜倒進了湖裡,昨夜風大,湖裡水波急,很快就沒了蹤影,保準穩妥。娘娘莫要太內疚,若非彆人不仁,我們如何會不義?若非皇上幾番回護,娘娘的命在就結果在了那些人手裡,後宮容不下仁慈善良,娘娘也是為了腹中小皇子平安出世才不得不做此打算……”
福姐兒閉著眼睛靠在榻上輕輕撫著小腹:“你說皇後娘娘知道了,是會高興呢?還是恨不得我一屍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