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二十三年, 福姐兒誕次子瑾燁。同年, 冊蘇煜揚為太傅, 負責皇長子開蒙教習。
又三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趙譽開邊貿,與南越北戎通商,國庫充盈, 朝中安定,適逢幼皇女潁川公主降世, 大赦天下,宮中年長宮女放恩出宮。祥福宮長史蘇曼瑤出宮,嫁禮部員外郎次子為繼室。
福姐兒順勢挑了一批新人放在身邊帶著,為子女培養將來的得力乾將。六宮前所未有之祥和。秋初, 鄭玉屏生了寒腿的毛病, 與她母親如出一轍, 每到刮風下雨骨頭就疼痛不止。福姐兒去瞧她,鄭玉屏在帳內垂淚,說到動情處,下榻跪在福姐兒身前:“妾身什麼都不求, 不敢希求皇上眷顧,隻望能有一子侍養在前,也好解心中苦處。”
福姐兒沉默。
於鄭玉屏周常在這些人來說, 她確是太自私了, 將皇上牢牢把握在自己身邊, 從來沒有顧念過旁人無寵該如何自處。
但福姐兒什麼也不能做。後宮本就是殘酷的,誰能為彆人打算什麼?
鄭玉屏與她同年入宮,她孩子已有了兩雙,鄭玉屏卻連侍寢都不曾。趙譽不喜她,至多來坐坐下回棋,兩個尉遲也不大待見她,覺得她不高尚。
但福姐兒知道,自己進宮後,鄭玉屏多次在她迷茫時直言論勢,提醒她一直保持清醒,頂住一切壓力活下去。
鄭玉屏便算不得知己,也是曾解開她許多困惑的人。況多年相伴,人都有感情,福姐兒不是不為她心酸。
可這條路,如何走下去,皆是自己選的。
鄭玉屏既入宮來,就應該料想過若是無寵,該怎麼活下去。
福姐兒覆住鄭玉屏的手背,眸色熠動,“你啊,向來是最聰明的,又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好生養著,愛惜自己才是。”
鄭玉屏苦苦哀求:“但凡貴妃願意開口,皇上無所不應。娘娘,您也是女人,若是您過著我這樣的日子,您能釋懷嗎?娘娘待我再好,卻也不能替代子女膝下承歡的幸福。娘娘,若是您,您願意嗎?”
福姐兒沉默下來。後宮多少人怨她恨她,她往往都不敢想。一想,這日子就變得很難熬。平素大家湊在她那兒一塊兒商量著後宮的事兒,乞巧節湊一處做巧餅,元夕一塊兒放水燈,其樂融融的,也沒人會沒眼色地提及爭寵的事兒。但矛盾並不是不存在。隻是因為她占據了絕對的優勢,其他人隻得忍讓罷了。
福姐兒沉默著,這話她沒法答。叫她大度的把聖寵推出去,她做不到。她可以不爭,相信以現在趙譽對她的感情,她便是屈居人下也可以活下去。但她的孩子就要被他人左右,她不能不替他們打算。尤其,瑾煊是趙譽的皇長子。
趙譽與彆人再有孩子的話,那瑾煊會不能成為人家的眼中釘?
鄭玉屏抽泣著,訴說進宮以來的種種難處,她也不小了,獨守在妍寶宮十年,她想求得點熱鬨的人情味,這不算錯。一個女人想孕育自己的孩子,也不算錯。
福姐兒無法苛責,隻有伸出手,替她抹去眼淚,啞聲道:“回頭,我催皇上來瞧你。”
鄭玉屏眸子霎時閃過一抹晶亮的光芒,照耀得她病態的容色都變得明亮起來了。
福姐兒不能給她假的念想,她抿了抿嘴唇,又道:“有些事,我不能做皇上的主,我也不能為了假裝大度,去替你做說客,你在病中,還是不要想太多,等你好起來,我求皇上,看能不能恩準你回家省親……”
鄭玉屏聽到前幾句話,已經又蹙了眉,待聽得最後一句,她真心地笑了出來:“娘娘,當真?”
她十年沒回家了。母親來瞧過她,卻是被皇上召進來與她講規矩律法的。這些年中,祖父病逝了,母親病重臥床,她日夜憂心牽掛,家中姊妹成婚也沒能回去觀禮。沒有子女,有家人伴著也是好的啊。
鄭玉屏感激地要叩首下去,福姐兒忙叫人將她攔著,板起臉勸她:“你瞧瞧你,病著呢,明明膝蓋疼,還在這麼冰涼的地上跪著,還不把你們主子扶起來?莫要胡思亂想,待回去叫鄭夫人瞧見你瘦成這樣,難道她不心疼?你這樣孝順,怎忍心叫她替你難過?”
鄭玉屏忙把眼淚擦了,“是,是,多謝娘娘。”
走出妍寶宮,日頭熱烈地掛著天上,福姐兒伸腕遮住刺眼的光線,斜刺裡尉遲蘭撐了把傘過來,“娘娘,您未免太心軟了。”
福姐兒苦笑:“我已經奪去了她很多東西……”
尉遲蘭搖頭:“娘娘錯了,那是娘娘的東西,原就不屬於她。今日她能提出這個要求,說明心裡早已經預想過不知多少遍。身邊人一旦心思大了,就不能再放在身邊了。娘娘看,是不是早做打算?”
福姐兒管六宮,鄭玉屏不受寵,若她宣稱要鄭玉屏去南苑養病,趙譽不會過問的。
鄭玉屏這一生,也就隻能老死在那邊。
可福姐兒畢竟不是夏賢妃蘇皇後那等心狠手辣之人,鄭玉屏沒犯大錯,她不想下殺手。
尉遲蘭猜度她心思,在旁歎了聲:“娘娘仁義,所以才在後宮有威望。娘娘,妾有一計。”
福姐兒朝她看去。心念電閃,適才尉遲蘭那一句勸,是獻策,也是試探啊。
他們姐妹在宮裡,自然也想平安到白頭。
尉遲蘭垂頭道:“聽聞鄭家二爺——鄭嬪娘娘的弟弟,和外室育有一女,鄭二奶奶不大容得,這回若鄭嬪出宮得見,接進宮來作伴未嘗不可。”
夏賢妃的公主遠嫁,徐嬪的雪兒公主也十歲了,鄭玉屏接過來帶著也難親厚。若是她娘家有個人進來,未嘗不能一解煩憂。
況那鄭二爺生的是女兒,不至亂了皇室身份,接進來也無妨。
至於趙譽能否同意,自是在福姐兒身上了。
三個月後的八月十五,鄭玉屏身穿嬪位禮服,乘轎輦從清和門出發,在禦林護衛下歸寧省親。
次月,宮裡多了一位年方三歲的嘉怡郡主,養在鄭玉屏的妍寶宮。
趙譽因鄭玉屏省親一事想及,宮裡妃嬪們都已多年未曾省親,著內務府安排一應事宜,天子親護蘇貴妃至承恩伯府。
闔府跪迎在巷外,遠遠見得鑾駕漸近,蘇煜揚承恩伯為首叩首高呼“萬歲”。
福姐兒與趙譽攜手從伯府中門踏入。
這次回來,她不是從前那個孤立無援的可憐孤女了。
帝妃升座,堂下跪了一大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