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靖從噩夢裡驚醒,豁然坐起。
夜色深沉如墨,軍營裡簡單的木板床被壓得咯吱作響,外頭萬籟俱靜,偶爾有齊刷刷的腳步聲傳來,是巡營的兵士。他向來身子強健,這會兒卻被驚出滿身冷汗,脊背額頭,冰涼汗膩。
下意識伸手摸向枕邊,鞘身烏沉的寶劍冷硬如舊。
劇跳不止的心在觸到劍柄時稍稍平息,他屈腿坐著,眉頭緊鎖。
腦海裡昏沉而淩亂,許多事排山倒海般壓過來,梁靖有些痛苦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帳內天光昏暗,唯有一燈如豆,慘慘將熄,旁邊一卷兵書,還是昨晚他翻看的那頁。
然而那些記憶湧入腦海,卷著數年時光的起伏跌宕,不是夢境的蕪雜淩亂,而是清晰分明,每件事都有跡可循——
朝堂奪嫡暗潮雲湧,東宮與永王各施手段,世家為保住承襲數代的利益而傾軋爭鬥,最終令百姓遭殃、民不聊生,辜負了萬千將士拿性命熱血換來的邊境安寧。曾跟他許下婚約的女子靈動美貌,叫人久久難忘,卻最終迷失在權謀裡,葬身宮廷。
親人和摯友在永王的陰狠下挨個喪命,他雖名震邊陲戰功赫赫,卻終究萬箭穿心。
醒來時燈燭未熄,兵書閒翻。
這讓他想起先前翻過的枕中記故事,講盧生做了場享儘榮華富貴的夢,醒來時卻仍在客店,黃粱未熟。
隻不過,他這經曆也著實慘痛了些。
梁靖起身,掀簾出了營帳,外麵烏雲遮月,一口氣吸進腔子,冷冽而清新。
他握著劍臨風而立,前塵舊事翻湧,眼底漸漸暗沉。
直站到曙光初露,梁靖才回身入帳,取了壓在案上的家書翻看。
十歲進京讀書,十四歲出門遊曆,三年後科舉考了進士功名,他從前過得順風順水,是名冠魏州的才俊。當初他高中進士,沒仗著家族勢力留在京城為官,而是來了邊地,在軍中曆練磨礪,練就滿身本事,也博得個五品職位。
如今已二十,原打算回京謀個官職,文韜武略,正可施展拳腳,連家書都寫好了。
但此刻,梁靖滿腦子卻都是他回京謀職後曾發生的事情。
而很多事的轉折,都是因永王為玉嬛而謀劃的一場刺殺。
那個人麵獸心,該當千刀萬剮的惡賊!
梁靖臉色冰寒,隨手點了燈燭將家書燒成細灰,而後辭彆眾人,悄無聲息地趕往魏州。
……
正是初夏時節,綠槐高柳咽新蟬,薰風和暖。
魏州城東南邊儘是高門貴戶,府邸園林相連,翹角飛簷,雕梁畫棟,儘數掩在蒼翠花木之間。一輛寶瓔華蓋的馬車在僻靜的角門悄然停穩,四角香囊流蘇微晃,留下淡淡香氣。
玉嬛靠著軟枕小憩,在馬車停穩的那瞬,猛然從昏沉睡意裡驚醒,睜開眼睛。
手裡的玉骨團扇掉落,她低頭去揀,漂亮的杏眼裡儘是驚慌。
又是那個夢!那個近來總將她驚醒的場景——
夜色暗沉漆黑,屋舍窗扇淩亂殘破,父親謝鴻和娘親馮氏都倒在血泊裡,氣息俱無,身體冰冷,而她卻怎麼都觸碰不到,隻有那種徹骨的恐懼絕望刻在心底裡,醒來都覺得心驚肉跳,額沁冷汗。
玉嬛輕喘了口氣,指腹揉過眉心,下意識捏緊剛從宏恩寺求來的平安符袋。
車簾被人掀開,丫鬟石榴探頭進來,笑吟吟的,“姑娘可算回來了,這天兒眼瞧著要下雨,再晚一點,就該成落湯雞了。”
仿佛是為印證,她話音未落,天際便傳來聲悶雷,風嗖嗖的刮過去,夾雜著涼意。
這時節的雨真是說下就下,不過片刻,豆大的雨點便劈劈啪啪砸下來。
石榴趕緊撐傘護著,玉嬛提了裙角,將平安符袋揣進懷裡,進了門趕緊往裡跑。
這一帶是府裡後院最偏僻的地方,樹木雖多,卻沒有遊廊亭台。跑不到多遠,裙角便被淋得濕透,玉嬛心裡發急,左顧右盼地想找個躲雨的地方,卻在瞥向一處時遽然頓住。
風疾雨驟,視線朦朧,隱約有個黑色的身影躺在低垂的枝葉下,露出半個身子。
而他的身邊雨水衝刷流彙,仿佛有血色堆積,格外惹眼。
玉嬛嚇了一跳,遲疑了下,還是壯著膽子過去。
——是個受傷的男人。
他顯然是昏迷了過去,劍眉緊鎖,麵色蒼白,雨水將他渾身泡得濕透,頭發也濕漉漉貼在耳側,雖形容狼狽,神情卻有堅毅之態。身上穿著墨青的錦衣,手臂和腿上的衣衫都破了,染得渾身是血,旁邊積著一灘血跡。
玉嬛蹲身試了試他鼻息,微弱得很,快撐不住了似的,顯然傷勢極重。
瓢潑大雨澆得人渾身涼透,那傷勢血跡更是令人害怕,她手指顫了顫,稍稍遲疑了下,便斷然吩咐隨行的仆婦,“找人把他抬到近處的屋子,彆叫淋雨,備些熱水看看傷口。石榴跟我走,趕緊去請郎中。”
吩咐完了,不敢再看那滿身血跡,匆匆回住處。
暴雨兜頭淋下來,仆婦手忙腳亂地找人,梁靖唇角動了下,轉瞬即逝。
……
玉嬛的住處在東跨院,這會兒丫鬟仆婦都躲在廊下看雨。
見玉嬛冒著雨跑進來,趕緊撐著傘圍上去。
玉嬛被雨淋成了落湯雞,珠釵玉簪掉落,發髻稍散,那襲質地名貴的襦裙被泡得濕透,珠鞋踩了水,狼狽得可憐。嬌麗的臉蛋也不似平常神采奕奕,雙唇緊抿,臉頰微微泛白,水靈靈的眸中藏著慌亂。
奶娘孫姑心疼得不行,扶住她進屋,讓人趕緊去熬薑湯。
好在院裡熱水常備,孫姑催玉嬛脫掉濕衣服鑽進浴桶,拿乾燥柔軟的巾子幫她擦頭發。四顧不見隨身伺候的丫鬟,便問道:“石榴呢?這麼大的雨,也不知道給姑娘撐傘。這要是著涼受了寒,夫人得多心疼。”
玉嬛垂著腦袋,悄悄吐了吐舌頭。
求平安符袋是她偷著溜出府的,不能叫孫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