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雲諫仿若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中重重,似皆是過眼雲煙。
他恍然睜開了雙眸,動了動身子。
身下是軟枕柔衾,抬眼間所見桂殿蘭宮,好不氣派。
他終於回來了。
那在凡塵的一百五十餘載,便也會隨著他往後的漫長歲月,而被消沉殆儘。
闊大的朱門被從外推開,停雲殿的神侍們挑著長燈、捧著如意魚貫而入。
他們屈膝跪下,揚聲道:“恭迎神君歸來!”
蕭雲諫自上而下望去,黑曜石鋪成的磚地上,映出他的影子——
他著一身月白色廣袖直裰,腰細腿長、白皙挺拔。
麵冠如玉、眸若點星,左眼下凝著一顆猩紅的淚痣,為他的驕矜平添了一絲風情。
他孤傲地站於高處,睥睨著腳下眾人道:“都下去吧。”
停雲殿的神侍們應了聲,依次垂首離了大殿。
獨獨剩下隨在最後的紅衣人,晃晃悠悠到了蕭雲諫麵前。
蕭雲諫嘖了一聲:“重羽,你倒是不拘著。”
“有何可拘著的。”炎重羽自顧自地尋了他下首位置坐下,“我陪了你近兩千年,從你未繼任著風神便開始了,和他們怎能相同?”
蕭雲諫笑他,卻沒在意他的所作所為:“這回,倒也是難為你這個停雲殿的大神官操持數百年了。”
炎重羽伸了個懶腰,乞笑道:“不難為、不難為,神君若是心有不安,便賞我些假日,讓我也能出去遊山玩水一番。”
“那便是最最不行的。”蕭雲諫微微偏頭。
頭上許久未戴的玉冠如千斤重,叫他勃頸酸痛。
他揉了揉,又問道:“我可是睡了許久?”
炎重羽應道:“自坪洲府一役後,已是三百年。”
三百年。
對於他們神祇來說,那不過是過眼雲煙。
但對於凡塵,卻是滄海桑田。
蕭雲諫垂下了眼眸:“已是三百年了……”
這三百年間,是他自己的一顆心沉眠著,不願醒來。
他懼怕著醒來就要麵對一切,倒不如一直沉睡到他有膽量的那一日。
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撫摸上自己右額角,那裡仍是蜿蜒著一處小小的傷疤。
略顯凸起,隻不細看,卻是瞧不見的。
如今,卻是萬千不在乎了。
炎重羽瞧他動作,便道:“也不是消不下去,隻是廢些時日罷了。神君,若您不想留下,我便著手去做此事。”
蕭雲諫一怔,縮回了手指。
他微微搖頭:“不必了,留著吧。”
留著,就算是給自己那段過往做個終結罷了。
炎重羽應道:“神君,你當真變了許多。”
蕭雲諫長舒了一口氣:“變與不變,原是並不打緊。不過以後殊途陌路,恐再無相見之日。”
炎重羽默然,許久又問:“神君,你當真不在意了?”
蕭雲諫反問道:“在意何事?在意何人?”
“你既已提了何人,你便是心中沒有擱下。”炎重羽環著手臂,狀似漫不經心地道,“在你凡塵身死之後,他可是——”
蕭雲諫隨手掐了個靜音訣丟給炎重羽,直直地將他一張嘴封了。
他冷哼一聲,又道:“不必說下去了。”
“他不過是凡塵間療我心傷的一味良藥罷了。”
“良藥本就苦口,即便是再藥到病除,我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煎了來喝,不是嗎?”
那是五百年前的事了。
作為風神的蕭雲諫,攜著自己座下大神官炎重羽,一同受邀去往東海拜壽。
東海水族的龍王已是萬歲年紀,膝下子孫卻實在單薄。
相比之下,與他們相處同一水域的蛟龍一族卻是愈發得子孫昌盛。
令他們貿然生妒。
況且,東海水族與蛟龍族向來不合,千萬年間鬥爭不斷。
而蛟龍族又因封印有功,更被天帝器重。
東海水族便假借龍王生辰之時,再次挑起了戰役。
洪水衝破了海邊漁村,卷走了無數無辜的百姓。
剩下的皆也流離失所,喪命於戰火之中。
淩祉便是那其中之一——
不過九歲年紀的他,失去了父母和所有親眷。
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躲藏著。
但他尚且年幼,又無修為傍身,如何能躲得過。
不知哪方射出的一隻充斥著神力的箭羽,直直地朝他而去。
躲閃不及間,是蕭雲諫剛巧看見,隻身擋下了這穿心一箭。
蕭雲諫雖是天生神祇,卻也因為這一箭而受了極重的心傷。
五十年間日日心絞,不得痊愈。
為療心傷,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以心傷療心傷。
便是下界去體會人間情苦,傷了心,才能真的治了心。
淩祉便是那味藥。
從一伊始,他便隻是一味藥罷了。
這味藥也是他們精挑細選選出來的。
若非見了淩祉對救過他命的蕭雲諫念念不忘,也終歸不會是他。
時也命也罷了。
蕭雲諫擱下了盛著玉露的琉璃盞,叮當一聲磕在晶石所製的台麵之上。
清脆的響動喚回了他的思緒,他抬起一雙清明的眼眸看向炎重羽,動手解了他的靜音訣。
炎重羽被他瞧得有些坐立不安,乾脆搓搓手,站了起來。
正想開口,卻聽聞蕭雲諫道:“留著這道疤,是對過往做個了斷,僅此而已。”
這話說出口,倒有幾分像是在糊弄自己一般。
隻他片刻又道:“凡塵命局,皆是我自己所撰寫。我也稱得上,是自己控製了自己。那有些事情,便也稱不上自討苦吃。”
“既然不是自討苦吃,又何須記著那麼多不爽之事?從始至終,唯有這九重天,才是我的家。”
炎重羽應了一聲,又抬眼環顧四周。
他未再言說此事,隻當一篇揭了過去:“神君此般,加之凡間與沉睡,也有四百五十餘年了。雖是九重天上歲月漫漫,但終歸也是白雲蒼狗,變了許多。”
蕭雲諫一抬眼,瞧著這和他從前記憶中並無所差的大殿。
依舊是雕梁畫柱、曜石鋪地、燭火通明。
就連陳設位置,都未曾變動。
隻他也知曉,炎重羽話中所提的並非這般簡單。
他嗯了一聲,便問:“何人何事?”
“先天帝辭位,如今由著新天帝接任,是——”炎重羽一頓,“是從前的三皇子。”
“三皇子?”蕭雲諫也有幾分詫異,“那扶英,豈不是做了這天界的公主?”
扶英是為現天帝、原天界三皇子之女。
蕭雲諫未任風神前,是扶英的母妃、現在的天後所撫育,與她一同長大。
兩人年紀相仿,端的是青梅竹馬之情。
“可,怎會是他繼任?”蕭雲諫眉頭緊鎖,眉心濃重地畫了個川字。
大皇子為長又向來機敏,二皇子為嫡名正言順。
怎得也輪不上扶英父親這位雖是溫順但資質平庸、又無手段的三皇子繼任大典。
難不成……
先頭一切和順恭良,皆是演戲?
炎重羽便解釋著:“天帝陛下仍是您所熟悉的天帝陛下。隻不過因著大皇子為謀權,苟同魔族;二皇子心悅一位美貌女妖,甘願棄了帝位博美人一笑。皆是不堪重任的,到底還是現下的天帝陛下有福氣。”
蕭雲諫咂了一聲,道:“福兮禍兮。”
隻不論是哪位登此大寶,都無關於他這個風神何事。
除卻他身死道消,沒人能將他從這個位置上拉拽下來。
他隻道:“改日備些薄禮,由我親自登門祝賀天帝天後……算了,送去給扶英吧。”
炎重羽垂首答道:“是,神君。”
蕭雲諫隨手揮去大殿中遮擋陽光的絲緞,讓滿目的明亮灑入其中。
透過窗棱的春暉斑駁地落在地上,將停雲殿勾勒得美輪美奐。
他坐在大殿正中的佛蓮禪椅之上,撐著下頜,不知思索些什麼。
炎重羽索然無味,正欲告辭,便又聽蕭雲諫啟了口:“這麼多年來,還是多謝你操持著停雲殿了。”
他一拱手,恭敬地道:“此事,是我合該為神君所為。”
“我醒來許久,倒是未見青鱗。”
“青鱗今日按您所寫手劄司風去了,恐晚些時辰便能歸。神君,可是要我去尋他回來?”
蕭雲諫擺擺手:“倒也不必,隻瞧見了,也同他說一聲我歸來之事吧。”
青鱗和炎重羽,算是在凡塵幫了他許多。
便是他回憶中多得是青鱗對自己的冷言冷語、出言譏諷。
但他如今恢複了全部記憶,應當還是感恩於青鱗的。
炎重羽告了退,空蕩蕩的大殿中又隻餘下他一人。
蕭雲諫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從前也是他孤零零一人,怎得到了如下時刻,卻叫他分外懷念起從前在無上仙門的日子了。
他勾了下手指,便將擱置在一旁案上的銅鏡握在了手中。
鏡中人眼眸中凝著一股傲氣,是那時死在坪洲府的蕭雲諫所沒有的。
他的手指撫上自己的麵頰,逐漸勾勒著那熟悉的輪廓。
終是停在眼角下那顆鮮紅的淚痣之上。
他歎了口氣,將銅鏡倒扣在了案上。
他推開停雲殿厚重的朱門,走出了這個他四百五十年未曾踏出的宮殿。
神侍們皆止住了手中活計,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