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站得猛了些,他隻覺得眼前倏地一黑。
而後卻全然不知曉了。
蕭雲諫在此醒來的時候,周遭是熟悉的熏香味道,身上蓋得也是平日裡自己所用的錦被。
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入手卻是滾燙的溫度。
他這方才想起,自己現下這幅軀殼,不過也是凡人罷了。
他會因著憂思過慮而心神不定,他會因著冷水而體涼。
亦會噩夢連連中,將想要忘卻的事情,再重複一遍又一遍。
他扶著床圍緩緩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一杯清水。
他本以為那合該是冰涼的水,入口卻是恰到好處的溫熱。
乳母推門而入的時候,正瞧見他坐在桌前捏著杯子若有所思。
忙放下手中活計,過來攙扶他又回了塌上,說道:“怎得不喚我?”
蕭雲諫指指脖頸,啞聲說道:“有些說不出話來。這水,是你預備著的?”
乳母又替他倒了兩杯水,看著他潤喉下肚,方才說道:“您不知剛才將我嚇了多麼大的一跳!這水呀,是淩……淩祉要我備下的,他言說您醒來定是會口乾舌燥。又說傷寒之人,須得多喝些溫水才行。”
蕭雲諫沒應聲,推開了乳母又替他端來的一杯,說道:“夠了。”
乳母依言收了茶盞,又道:“淩祉方才為了不讓您昏在地上,用了自己的身子去擋。那傷口血跡斑斑又是撕裂,我聽到響動出來的時候,他還蒼白著一張臉,讓我先看你如何,說你渾身滾燙。”
蕭雲諫舔了下嘴唇,哦了一聲。
他鬨不清自己,究竟心底在想什麼。
隻是片刻,他又道:“我還是有些渴,麻煩您了。”
乳母眉開眼笑,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道:“您瞧瞧,這多喝些水休憩一番,連溫度都退下去了許多。”
蕭雲諫嗯了一聲,又灌了一杯下肚。
他依著床頭,有一搭沒一搭地瞧著薄薄一層窗戶紙外的庭院。
乳母便又輕聲說道:“方才我備著將西廂收拾出來,好給淩祉住下養傷。沒成想,人家自是不願,說自己那小宅子足夠了。”
蕭雲諫深吸了口氣,說道:“可請大夫了?”
“自是請了的。”乳母又答。
“那便叫大夫好好照料著。”蕭雲諫躺下身去,將被子拉扯了上來,又道,“錚兒的小木劍還沒做好,他不是還要教學劍術的嗎?”
乳母雖是不明他二人中間的彎彎繞繞,可如今顧錚的身側隻剩下此二人,還是修好最為平安。
顧傲霜的信在十日後抵達了魚樂鎮的驛站。
彼時,淩祉做的木劍已是完備,顧錚拉著蕭雲諫為他這病心心念念的劍取名。
蕭雲諫盯了半晌,說道:“那不妨就叫柴火吧,反正是後廚柴火的木棍所做。”
乳母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淩祉亦是有些窘迫。
隻顧錚不明就裡,自己念叨了兩句,便抱著柴火到一旁隨意揮舞去了。
蕭雲諫看著淩祉耍的劍式,手指也跟著比劃了一兩下。
淩祉一收招便瞧見了,隻道:“可用我——”
“不用。”蕭雲諫立馬收了自己的動作。
正欲尋個理由出門逛上一逛,便聽外麵驛站的人吆喝著:“公子,您的信到了。”
蕭雲諫親自開了門接了信,一轉身便坐在搖椅上翻看了起來。
末尾留的是英字。
不出所料,是來自於顧傲霜的信件。
吾兄可好?見字如晤。妹已在內廷尋到可治頑疾的良醫,隻待兄長手中的那一味藥。
不知兄長可有所見?望告知,以慰妹心。
蕭雲諫通讀完整封信件,卻是無奈地搖搖頭。
淩祉方助著顧錚紮下一個馬步,便見蕭雲諫神色,直問道:“是哪位?”
“前幾日那一位。”蕭雲諫隨口答道。
乳母便將奴仆都差使到旁的地方乾活,自己也接過蕭雲諫手中的信件燒了個乾淨。
蕭雲諫也沒背著淩祉,隻說道:“那位還想著,讓我去尋藥之事呢。”
“可是要拒了與他的合作?”淩祉問道。
蕭雲諫撐著下頜,手指輕敲了敲石桌子:“倒也不必。”
淩祉頷首又道:“你所憂心的,隻有若是此事東窗事發,顧傲霜必定會攀扯上你,更會引出顧錚一事來。到時候,你便愧對於陸扶英的囑托,可是?”
蕭雲諫雖不想點頭。
可淩祉字字句句,卻是將他心中所思所想,皆披露了個遍。
他歎了口氣:“是。”
淩祉便又道:“從前陸扶英那般怨懟於穆恕戎,也是恨不得將他斬首示眾,你大可……修書一封。”
蕭雲諫驚異萬分:“你的意思是,讓我直言,殺父留子?”
淩祉緩緩地點頭:“我知從前女皇想要殺了他,是因為他操縱權術。而今,他大權已是交回,再也沒了理由。可顧傲霜說的亦對,陸晏是他親子,他現在不會,可將來呢?”
蕭雲諫卻是抿著嘴,似乎在思索著此事的可行性一般。
他終是沒有言語,隻說道:“我先頭對顧傲霜言說,他可以來瞧瞧錚兒。便先讓他來吧,可否約見在你那鬼宅?”
淩祉點頭:“自是可以。隻是莫叫顧家那龐大的架勢,讓旁人知曉此事罷了。”
蕭雲諫也道:“自然。我亦是思索到了此事,才排布在你那處的。”
久久無語。
那邊的顧錚卻是紮不住馬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淩祉忙回首去瞧他,卻聽聞蕭雲諫輕飄飄地問了一句:“那可是魔帝,你便不怕……?”
淩祉勾唇淺笑,說道:“與我何乾?”
這世上,這輩子。
除卻你外,旁人又與我何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