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雲諫歎了口氣, 說道:“原是如此。怪不得那日我明眼瞧著蛟龍族的屏障崩塌,卻又很快恢複了起來。”
他垂下眼眸,捏了捏淩祉的虎口, 又道:“那正是你的家鄉。其實這般說來,你與青麟, 還算得上是半個同鄉呢。”
淩祉微微頷首,可誰也沒有真的在此事上做過多的糾結。
蕭雲諫摸摸下頜, 又問:“故而, 如今屠天之力再破,是因著你與碧璋, 重新再次各破了五毒心其三。”
青麟咬著下唇, 卻是點了點頭:“神君……你曉得我的, 我本就是個沒什麼欲望之人。先頭就是不知道自己是雙生守護者之一,我也過得平平淡淡。可我……沒有忍住,受了碧璋的激將法。”
“對不起,神君……”他一個勁兒地道著歉,“對不起、對不起, 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 如今不會這般動蕩。”
蕭雲諫歎了口氣:“此為必然。”
他抬眼望著天上,又道:“他們好似都忘卻了, 屠天之力一出又是何等的生靈塗炭。不過三千年而已,就又貪圖了喜樂去。想起我從前也是那其中的一員, 我便覺得渾身戰栗。”
這幾日的等待,叫他好像看透了九重天上的那些人。
那些個隻知道趨利避害、蠅營狗苟之人。
其實想來亦是——
如是他們當真將此事擱在心尖尖上。
便是當年蛟龍族覆滅之時,便會有了作為。
他們也許想著, 即便是蛟龍族覆滅。
可到底封印還是完好的, 日後事便拖到日後再說吧。
蕭雲諫長長歎息。
他以前, 可也是如此這般?
他隻寄希望於扶英不一樣。
夢神還會有一絲對從前與他並肩作戰之人的緬懷之心。
炎重羽揉了揉險些要闔上的眼皮,又問道:“隻是,碧璋若是隻記恨於你,記恨神君。何不直接將我們所有人趕儘殺絕?非得留下你關押在殺情洞中,還偏生要我引神君而去?”
青麟似是有些窘然。
他的聲音細若蚊蠅,隻說了一回。
在場的所有人支起耳朵,都未曾聽見。
炎重羽拾起方才自己落下的一根羽毛,鑽了鑽自己的耳朵:“青麟,你方才言語了什麼?”
青麟垂著頭,說道:“他想要我的身子……”
四座皆驚。
蕭雲諫險些驚掉了下頜,炎重羽更是拍案而起。
他二人……可是親生兄弟啊。
可是又想及先頭第二任的雙生守護者,也是因著愛上了彼此。
才破了五毒心,撼動了封印。
碧璋對青麟……
如今想來,亦不是不可能。
但沈遙天,豈非又太可憐了。
況且方才青麟話中亦是說了,碧璋是為了沈遙天才破的無情道。
蕭雲諫略顯茫然地抬眸和淩祉對視一眼。
思忖著難不成是屠天之力更加喜愛青麟,非要青麟不可?
對比旁二人,還是淩祉的情緒尚還算平和冷靜。
他又問道:“青麟,你這話是為何意?”
青麟瞧他們的反應,就知這句話叫人誤會了。
連忙擺手,臉上漲得通紅。
他慌亂解釋道:“神君、重羽,不是你們所想的這個意思。是他……他想要我這個從小便隻在天界,吸取了天地之氣的純淨身軀。”
蕭雲諫怔了一下:“什麼意思?”
青麟歎了口氣:“他想剝了我的身軀去,替換了他的。碧璋甫一開始,隻是妒忌我。而後被冒出的屠天之力操縱,便是……隻想要我的軀殼了。”
炎重羽捏著的瓷杯在他指尖陡然碎掉:“便是身子還是身軀,碧璋他永遠不可能得到。”
青麟嗯嗯了兩聲,又是說道:“好在碧璋與屠天之力在前些日子融合得並不完善,他才多留了我幾日。”
可是……“那碧璋,又為何非得要設個局,引我上鉤。”
蕭雲諫擰著眉頭問了一句,青麟亦是搖搖頭。
還是淩祉言語道:“若是屠天之力想尋個純淨的軀殼,那青麟已是不夠。阿諫,才應當是他最終的選擇。或者也許……阿諫也隻是個跳板而已。他一次又一次地更換身軀,方才能做到有了最純粹的抉擇。”
蕭雲諫嗬了一聲,接下了話茬,說道:“他興許是未曾猜到我們來得這般快。那日在烏宿街道上的試探,也是想瞧瞧我們能不能分辨出他和青麟。而後……若是我們沒有在那般快的速度裡尋到殺情洞,恐怕過兩日頂著青麟麵皮的,就是他了。”
青麟驚恐地啊了一聲。
他知曉碧璋想要害他,可卻未曾料到竟是這般快。
炎重羽冷哼道:“而後,他便用青麟的麵容迷惑我們。甚至也許會利用我們對他的怨恨,殺了頂著他的臉的青麟。從而,以絕後患……那時候更或許,他來試探我們,就是刻意暴露在我們麵前,好讓我們從心底裡就覺得他根本不會在短時間內,蒙騙我們兩次。”
句句皆是將碧璋的惡性披露。
可青麟卻是猶猶豫豫,仍是問道:“那……當真還是碧璋嗎?他還是我的兄長嗎?”
他先頭是打心底裡將碧璋視作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他是自己的孿生兄長,是血緣至親。
蕭雲諫默然。
如今碧璋所做大多,皆是屠天之力所控製。
可一開始,是他自己選擇要捆了幾人的。
也是他刻意激將青麟,迫使封印鬆動。
到底……
那伊始的惡,就是碧璋。
蕭雲諫咂了咂嘴,便聽見不知是誰的肚子嘰裡咕嚕地叫得震天響。
左右瞧瞧,皆是麵麵相覷。
末了,還是蕭雲諫認了栽,認下了這個事情。
而後,他身後的炎重羽卻是衝著青麟擠了擠眼睛。
勞煩了魔宮的仆從替他們幾人備了朝飯。
可還未吃幾口,恕霜又是急匆匆地趕到。
蕭雲諫瞧他那氣還未曾喘勻的模樣,便說道:“怎得沒喚個人來傳話?”
恕霜搖搖頭,鄭重其事道:“你現下要去見得那人,需得我親自而來,親自將你送去,方才能行。”
蕭雲諫疑惑又問:“到底是何人?還弄得這般神秘。莫不是扶英回了魔界來?我先頭不是言語了,讓她隻傳個口信兒給我就行,怎麼又回來了?”
恕霜搖頭道:“不是扶英,阿兄你隨我去瞧了便知曉。”
蕭雲諫沒轍。
淩祉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
魔宮很大,恕霜揮手並退了左右。
隻一人獨身帶著他們七拐八繞的,到了一間並不十分顯眼的房子前麵。
淩祉走在前頭,甫要替蕭雲諫敲門。
卻又聽恕霜說道:“那人言語過,隻見阿兄一人。”
淩祉推門的手指蜷了回來。
蕭雲諫卻是覆上了他的手,相握著敲響了門。
——“我與淩祉,本是一體同心,倒也不必分彼此。”
屋內人聽聞,便笑道:“好,那便請進吧。”
蕭雲諫給了炎重羽一個眼神,示意他在外候著就行了。
青麟還有幾分擔憂,炎重羽卻是處變不驚地拉著他坐下飲茶。
順手也替恕霜斟了一杯,道了聲“多謝魔帝”。
蕭雲諫進了房門,屋內封得有些嚴實。
昏昏暗暗的,在那人麵前點了幾盞油燈。
紅色的蠟油沿著燭台滴落。
又因著那人的彈指,而瞬時凝在桌角。
形成了一朵漂亮而又詭異的燭淚。
蕭雲諫驚異地啞然,張了半晌的嘴,方才說道:“夢神?”
他怎般也想不到,夢神竟是會親自前來。
夢神從鼻腔嗯了一聲,又抬眼瞧了一下蕭雲諫身邊的淩祉,說道:“我那時候便覺得,你二人是分不開的。我倒不是指夢子詛咒,而是你們之間彌漫的氣息,早便說明了你們分不開的。”
蕭雲諫拉著淩祉便在夢神麵前大咧咧地坐下:“儘是馬後炮。”
夢神擺擺手:“我可不同你計較。”
不過寒暄了幾句,蕭雲諫便是說道:“我知曉你曾參與過三千年前那場屠天之力的封印,隻是如今再起波瀾,我無法不剝開你的傷口,再問詢你些許關於那些過往的事情。”
夢神笑道:“我即是肯來魔界見你,便是早就不在意了。如今屠天之力再次動蕩,我也該出些力氣,而非再避世不見、苟延殘喘了。風神,你若是有什麼問題,便問好了,我定時會知無不言言無不儘的。”
蕭雲諫將那些個沉積在他腦海中的問題,全然拋給了夢神。
夢神一項項地同他解答著。
淩祉便在一旁用了紙筆謄寫下來。
蕭雲諫說得口乾舌燥,方才止了話語。
夢神亦是換了姿勢,鬆快地倚在椅背之上。
他又道:“左不過我不回去了,其實你倒可以再侯上一侯的。”
蕭雲諫搖搖頭:“如何能等,屠天之力已是問世,非得等著他再次占據了魔界、攻破了妖族,甚至於打上九重天去,方才算時機嗎?”
夢神驟然興歎:“你言語得正是。此事亦是該速戰速決,更不能一拖再拖。”
淩祉瞧著透過微微透光的窗楞向外瞧去,如今已是日暮西沉。
他們這般一說話,竟都是到了傍晚十分。
他不過思索片刻,便道:“雖是急迫,可到底也是要用膳的。外麵重羽與青麟還在候著,可叫他們亦是前來?又或是,讓他們先回去休憩一番?”
蕭雲諫朝飯吃了一半便被恕霜喚來。
如今淩祉不提還好,一提竟是真的咕嚕嚕叫了起來。
他瞧了一眼夢神,似是在征求著夢神的意見。
夢神問道:“他二人可是你停雲殿中的神侍?我好似從前依稀見到過,尤其是那紅衣人。”
蕭雲諫頷首:“紅衣人重羽為殿中大神官,而餘下的青麟,則是如今屠天之力控製之人的……孿生胞弟。況且青麟他的軀殼,還在被屠天之力覬覦著,想要換來使用。”
夢神嘖了一聲,說道:“那若是你早便言語了,我方才就叫他們二人進來了。”
“我亦是忘卻了此事,隻是瞧見你太過激動罷了。”蕭雲諫亦是說道。
既是得了應允,淩祉便喚了二人入內。
青鱗瞧著這昏暗的環境,細聲細氣地問道:“可能再點幾盞燈來?”
夢神嗯了一聲,揮袖便將屋中照的明亮。
一邊吃著魔界的山珍海味,他們便一邊繼續說道:“若是我們想要阻止屠天之力,我們可需要些什麼?我先頭從夜曇那裡知曉,當年是用了修為鑄劍。”
夢神聽到夜曇的這個名字的時候,皺了皺眉頭,問道:“可是先風神喜歡的那朵小花兒?”
蕭雲諫點點頭:“正是他。夢神還記得?”
夢神嗯了一聲:“怎般不記得。那時候我見到他們一個個地隕落在我麵前,輪到先風神時,他抓著我的手,一個勁兒地念著的名字,就是夜曇。”
他又歎了口氣:“我也當著羨慕著先風神,能有個人記著,那個人也記著他。”
蕭雲諫與淩祉十指緊扣:“會有的,都會的。”
炎重羽瞥了一眼他二人,夾了一筷子肉到青鱗碗裡,說道:“吃。”
青鱗啊了一聲,將那肉挑了出去,說道:“重羽,你知曉我平日裡不太愛吃肉的。”
炎重羽臉色一凝,又夾了一筷子的素菜過去:“這回可是能好好吃了吧?”
青鱗默不作聲地咬了咬筷子,吞咽了下去。
蕭雲諫忍俊不禁地一笑。
淩祉卻是夾了個排骨到他的碟子裡頭,說道:“阿諫倒是能吃肉的。”
蕭雲諫啃著軟爛脫骨的排骨,微微怪異地瞥了淩祉一眼。
又聽夢神說道:“是,當年我們用了自己的修為灌入那柄劍中,才鑄得的。可其實是有更為簡單的法子的,隻是對我們而言,卻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了。”
蕭雲諫忙不迭地問道:“是何?”
餘下三人更是翹首以盼。
夢神歎了口氣:“用屠天之力操縱的那個人的‘肉身’,以祭劍。”
蕭雲諫驚異萬分,根本未曾反應過來,便揚聲說道:“這如何是簡單的法子!這分明是最最困難的法子才對!”
夢神笑了一下:“並非如此。其實到了後來,屠天之力會超脫肉身,他會隨意擇選人去做替代。但是那時候,第一個被他操縱者,就是所謂的‘肉身’。”
淩祉頓覺不對。
他在蕭雲諫的掌心中寫下兩個字——
青鱗。
蕭雲諫頓時明了他話中含義。
若是碧璋換了青鱗的身子去,那麼碧璋的身子青鱗的魂魄。
就是所謂的“肉身”。
他忙不迭地抬眼瞧著青鱗。
可見到的卻仍是青鱗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樣,好似根本不明白夢神方才說了什麼,是何等意思。
對他而言,又是怎樣的境遇。
可除卻他,其餘三人卻是聽懂了。
青鱗咬著筷子尖,又問向夢神:“若是這般輕巧,您為何又說那一次的時候,是不可能做到的呢?”
“隻因著……我們拖了太久太久,那‘肉身’早就不知所蹤。”夢神搖了搖頭,“當時我們猜測著,興許早就被屠天之力燒得一絲不剩了吧。”
“可如今你們還是不晚,我們大可——”
夢神話音剛落,便被蕭雲諫打斷。
蕭雲諫抱歉地對他笑笑,對著炎重羽說道:“你與青鱗可是吃好了?青鱗這幾日照顧你,亦是累壞了。重羽,你快些與他回去休息吧。”
炎重羽自是明了蕭雲諫話中含義,借坡下驢般地說道:“我可是吃得肚皮滾圓,青鱗想來也是。不然我那幾筷子的菜,白替他夾了。神君,我們就此告辭。”
青鱗還未理清,便被炎重羽拎著後頸的衣物,半拖半抱地帶了出去。
一出門,他便繼續攬著青鱗的肩膀,挨近著青鱗將他按原路領回了他們居住的院子。
青鱗一路上不管是氣惱還是嬌聲嬌氣,皆是軟化不了炎重羽那顆強硬的心。
他噘著嘴,隻道:“我還沒吃飽!”
炎重羽將他往門裡一推,順手打了一隻膘肥體壯的鳥下來,又道:“那不正好,嘗嘗我的烤鳥手藝。”
青鱗掙紮無用,隻得憤憤地等著那烤鳥了。
香氣撲鼻而來,他到底還是沒忍住。
淩祉看著炎重羽將青鱗帶出門去,抬眸多瞧了幾眼。
而後又拴好房門,織上了隔音罩。
夢神疑惑問道:“這是為何?方才還不是風神你言說,要將他們帶進來,一同聽此事的。”
蕭雲諫舔舔嘴唇,躊躇說道:“因為……如果你讓他明了了,憑著這孩子的性子,在‘肉身’裡的那個魂魄,會是他的。”
夢神驚道:“什麼?!”
蕭雲諫將先頭那些個彎彎繞繞都告知於了夢神。
從蛟龍一族的命運,到碧璋與青麟間的糾葛交織。
再至了青麟被擒,他們如何救下的。
又是如何從青麟口中得到了那些個消息。
一股腦地全然告知了夢神。
夢神聽罷,亦是歎息。
他沒有再說此事,隻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般地問了蕭雲諫一句:“風神,你可知道我為何將燭火熄得那般黯淡嗎?”
蕭雲諫不明,便問道:“為何?”
夢神答道:“因為那般,能叫我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其實你進過那些個夢境當中,也是瞧得出來——”
“夢中許多,與我們平日裡並不相似。就比如那天、那形形色色的人……”
“有很多時候灰撲撲的,有時候明明晴空萬裡,卻叫你心下難過得緊。”
蕭雲諫一時沒明白緣何夢神要對他說這些事情。
淩祉卻是若有所思地垂手而立,他纖長的身型挺得筆直。
由腰窩到了脖頸拉成一條直線,可垂下的眼眸,卻一直凝在蕭雲諫的身上。
夢神兀自笑了一聲,又是道:“我同你說此事,原不是為了什麼的。”
蕭雲諫半知半解地點點頭。
他又飲了一碗淩祉替他盛得雞湯來,鮮香可口的滋味兒卻被他囫圇吞棗全然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