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雲諫到底還是動手了。
他不知該如何告訴淩祉, 他這可能已是第二次放棄淩祉了。
他甚至想告訴淩祉,不然我們便這般繼續下去吧。
就這般瞧著,看看夢境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子。
可是他又陡然想起, 淩祉對他言說所有人都在等著他。
碧璋如今控製妖族, 更是襲擊了長飆之墟的結界。
也許不日便會突出重圍來。
他不能這麼自私。
可他又如何真的下得去手?
到最後, 還是他闔上雙眼, 拿起一旁屍首上的利刃。
是淩祉自己撞了上來的。
炎重羽自遠處看見蕭雲諫的動作,即刻便高聲呼喊了一句:“神君!——”
他不明白蕭雲諫到底是在做什麼, 可又眼睜睜地看著蕭雲諫瞬間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如同彌散在空中一般。
蕭雲諫的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伸手不見五指處,更是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正當他不知所措之時,卻是聽見了淩祉的聲音。
他觸碰不到淩祉, 可總覺得淩祉就在他的麵前, 引領著他走向光明的出口。
他聽著那急迫的呼喚聲,陡然睜開了雙眸。
他的眼前是熟悉行宮的陳設, 而他正窩在淩祉的臂彎裡,將自己團成一團。
淩祉綿長而又濕潤的呼吸撲在他的頰邊。
蕭雲諫就這般靜悄悄地看了淩祉許久, 卻一直未等到淩祉醒來。
他陡然心中有了不好的想法——
是他出來了, 可淩祉留下了嗎?
不可能的。
這一定不可能的。
——“淩祉, 你醒醒!你千萬不能有事!”
蕭雲諫倏地有些慌亂了起來。
他急忙從淩祉的懷裡退出來,可淩祉仍是手臂軟踏踏的。
好似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離去一般。
他急忙喚了一聲淩祉, 未有動靜。
便又撲在淩祉身上, 狠狠掐了他一下,卻仍然未見表情有恙。
他有些躁了, 想要出門去尋夢神。
隻是剛要下床去, 便感覺到他身後之人動了動。
隨即便是腰上有了環繞的力度, 將他的身子又壓了下來。
淩祉仍是緊閉著雙眸, 可奪取他呼吸的時候,卻毫不手軟。
甚至叫他都未曾反應過來。
淩祉環著他的後腦,將蕭雲諫按在了自己身上。
蕭雲諫乾涸的嘴唇碰到濕漉漉的東西,便忍不住再也不放其走。
那是淩祉的唇。
是甜的。
蕭雲諫癡迷於此。
像是乾涸瀕死之魚,忽而得了一片水塘一般。
許久,才分離開來。
淩祉睜開了點星般的雙眸,光亮從他瞳孔中灑滿了蕭雲諫的整個世界。
他將蕭雲諫上上下下地看了許多許多遍,終是說道:“真好,阿諫我們都回來了。”
蕭雲諫彆過頭,哼了一聲。
可上揚的唇角卻是出賣了他。
他裝不了多久。
不過半晌便破了功去。
他又是哼唧了兩聲,說道:“師叔,我渴了。”
淩祉忙下了床榻,去替他斟上一杯茶。
可不過倒出的時候,淩祉便察覺到了那非新茶,而是舊日的陳茶。
看著顏色,應當是放上了至少一夜。
這不應當。
炎重羽雖是瞧著大大咧咧,可心思縝密。
更何況還有青鱗這個細膩之人,哪裡會出現這般的紕漏。
更何況那日他醒來之時——
炎重羽和青鱗都是相伴在側的。
如今還是夢神囑托炎重羽要看顧著他二人,可炎重羽卻不見了蹤影。
這便是最最不對勁兒的地方了。
除非是炎重羽他們那邊出了大問題,才叫他們根本沒有得閒去關注他們二人。
淩祉瞬時便有了答案,可瞧了一眼仍顯得有些虛弱的蕭雲諫,卻是先將此事埋在了心間。
他用靈力熱了茶水,滾燙的溫度叫蕭雲諫未曾品出這茶葉到底是何時沏成。
也又叫蕭雲諫氣惱道:“你怎般給我弄這樣熱的水,叫我好生燙了嘴。”
淩祉求饒道:“是我沒留意,阿諫可莫要生我的氣。”
說罷,他便要伸手接過滾燙的茶水,捧在自己手掌中吹涼方好。
蕭雲諫哪裡真的會叫淩祉去做這件事,不過卷著舌頭,小心翼翼地嘗試著水溫。
又歎了口氣,說道:“好嘛,你當時將我說成了個日日在平白生氣之人了。你若是非要這般,我倒是真的生氣了!哦對了,我醒來還未見重羽、青鱗他二人,還有夢神,可好?”
淩祉不知,卻仍是攔住了蕭雲諫想要下床去尋他們的動作。
隻是說道:“阿諫,你先歇著。興許他二人皆是去夢神處了,那日聽聞夢神所言,似是又尋到了法子。”
不過是謊話由頭。
蕭雲諫卻是信了。
他點點頭,說道:“那你跑一趟吧,就告知他們我醒來了。倒也不必非要來瞧我,隻是說一聲便罷了。”
醒來之時未曾見到炎重羽幾人,他心下還是有些感傷不過的。
淩祉甫一出門,遠遠便瞧見了炎重羽。
他看不清炎重羽的表情,卻是瞧見了炎重羽手中捧著的匣子。
是眼熟的模樣。
是沈遙天留給他們的劍匣。
隻是那物件兒已是被蕭雲諫收了起來,怎得炎重羽又尋了出來?
但獨獨也隻有炎重羽捧著這匣子。
便是近了些,淩祉看清了炎重羽的臉色。
他的臉色暗淡,眸中無光。
平平靜靜的,卻好似……這世間一切,再也與他無關。
隻是微微垂頭,餘光瞥在劍匣之上。
又是將匣子往懷中攬了攬。
炎重羽看見淩祉的身形,先是一頓。
繼而快步走了回來,恭敬道:“您回來了,可是神君也一同歸來?”
淩祉頷首道:“阿諫同我一起回來了,你可安心。隻是你懷中抱著的,可是我師兄予我們的那兩柄劍?”
炎重羽嗬地笑了一聲,點點頭而又搖搖頭。
他道:“這是青鱗。”
淩祉一怔——
何為青鱗?
此為青鱗?
他瞧著炎重羽看向劍匣的眼眸中,多得是幾分眷戀。
忽而就想到了那最最不好的結果。
他張了張嘴,說出的話卻是:“何時的事?”
炎重羽勉強道:“昨日。您進入了神君的夢境,我看顧著您二人,卻沒有看住他。”
淩祉抿著嘴,一時間心底五味雜陳。
可卻再也不知如何言語。
炎重羽將劍匣又往懷中湧了擁,就像是抱著自己最愛之人一般。
他的眼底是乾澀的,卻是流不出淚的。
他對著淩祉說道:“我錯了……我甚至到最後,都未曾對他說出我的真心。他從不知道,從不……”
淩祉久不能言。
最後卻是化作輕飄飄的一句話:“回去吧重羽,阿諫他……還在等你。”
炎重羽嗯了一聲,默默跟在了淩祉身後。
在踏入房間的那一刻,卻是淩祉倏地有些怯懦了。
他懼怕蕭雲諫知曉青鱗的事情,他更害怕蕭雲諫大悲大切太過。
可是……
又怎麼瞞得住?
炎重羽將劍匣擱在桌子上的時候,蕭雲諫是背對著他們的。
直到淩祉喚了兩聲,他才轉過了頭來。
他的眼神也是空洞而發木。
淩祉急忙問道:“怎麼了,阿諫?”
蕭雲諫搖搖頭,抬眸卻是與炎重羽四目相對。
炎重羽一拱手,說道:“神君,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同您言說。”
蕭雲諫卻是揮揮手:“不必說了,我皆是知曉——”
“青鱗這個傻孩子,他以為我還會原諒他嗎?我再也不會了!”
“他以為給我留書一封,承認錯誤,隻說自己又一次、再一次地違背了對我許下的誓言,背著我自顧自地做下了決定,我就會將他做過的事情,全讓忘記了嗎?不會的、絕對不會的!”
“他憑什麼覺得,他變成了一柄劍,我就會原諒他?!”
“他憑什麼!”
蕭雲諫捂著眼睛,可卻沒有捂住落下的淚來。
隻剩下的半張臉,卻是噙著無奈的笑意。
淩祉環住了他的肩膀,沒有說話。
隻是手指不停地輕輕敲擊著他的身子,也算是予了他莫大的安慰。
蕭雲諫手也是攀附住了淩祉,被緊緊得握住了。
他不知所措。
他甚至在片刻之前,還歡歡喜喜地同淩祉說著:“我這般驟然醒來,青鱗定是那最最開心的一個。”
可如今。
沒有青鱗了。
再也沒有了。
蕭雲諫忽而又揉了一把紅腫的眼睛,佯裝鎮定地對著炎重羽說道:“我瞧瞧那劍。”
炎重羽默不作聲地遞了上前。
蕭雲諫這才瞧見,他竟是將自己常穿的那身紅衣脫了。
隻餘下裡麵的褻衣,素白得徹底。
炎重羽也瞧見了蕭雲諫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垂眸道:“望神君能許我,為青鱗服喪。”
服喪……
蕭雲諫心下一酸。
抿著唇,半晌都說不出來。
到底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炎重羽將劍匣放在蕭雲諫的床頭,又恭恭敬敬、默默無言地退了回去。
淩祉替蕭雲諫打開了那個劍匣,入眼便是一柄新的劍。
那劍漂亮得緊,古樸的青色上,雕刻著一條栩栩如生的蛟龍。
蕭雲諫撫摸著那柄劍,說道:“殺情、喚生……倒不如叫殺生喚情劍的好。一個隻想要殺生,將這六界攪得一團亂;而另一個,卻仍是固執地以為,自己能喚回從前的愛人。”
“可悲、可笑。”
蕭雲諫將殺生喚情劍又放回了匣子裡麵,交托給了炎重羽,說道:“重羽,這些日子便讓它……先跟著你吧。”
炎重羽道了聲好,又是規規矩矩地立在一側。
想了半晌,他還是問詢道:“神君如今可是大好?身上可是有什麼不舒坦的地方?還有那神力,可是還在?”
蕭雲諫聽罷,也仔仔細細一一探查過了,又道:“沒事了。”
炎重羽應了一聲,還是候在一旁等著蕭雲諫差遣。
淩祉多瞄了殺生喚情劍一眼。
卻是忽而又想到了什麼一般。
他吸了一口氣,說道:“阿諫,也許青鱗會再回來的。”
“你說什麼?”便是蕭雲諫還未開口,炎重羽已是急匆匆地問了出聲。
淩祉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息雨,又道:“不論何劍,皆是會生劍靈的。隻是這何時生出,卻是看劍本身。殺情與喚生,本是沒有劍靈生出。而如今融成了一柄,又是青鱗所祭。便是……所生劍靈,必是青鱗。”
蕭雲諫忽而坐直了自己的身子,緊緊捏了一下淩祉的手。
他對著炎重羽點點頭,說道:“對的對的,便是如此。我從前在涇書洲的某本書籍上也是瞧見,從前魔界還是荒唐的時候,便有惡人用了自己的妻子鑄劍。劍生劍靈,正又是妻子,最後這惡人死在他妻子的手下。”
炎重羽一直耷拉著的臉,終於有了皸裂的表情。
他慌忙問道:“那是如何的契機,才會讓劍生劍靈?又是何時,他才會再次出現?”
“隻要他心中還有餘念,便會再次出現。”蕭雲諫一頓,“隻是,我也不知何時。重羽,總歸我們壽數綿長,會等到的。”
炎重羽又重複了一句:“是啊,我會等到的。”
他似乎終於有了盼頭一般,臉上有了笑意。
又是將裹成一團的赤色外衣罩在了身上,說道:“這白衣太晦氣了。他又沒有真的離開,我作甚的守寡當個鰥夫?”
蕭雲諫忍俊不禁,可心中也是抱了許多念想。
也許明日晨起之時,青鱗便會回到他們身邊了。
炎重羽將殺生喚情劍細細致致地收拾好,抱回了自己的房間。
他又將其擱在了床榻的最裡側,便是與青鱗同床共枕了。
蕭雲諫垂著頭半晌,淩祉捏了捏他的虎口,又在眼前晃了晃。
淩祉道:“回神了,阿諫。”
蕭雲諫歎了口氣:“你說,青鱗會回來嗎?”
“會的。”淩祉笑著安撫道,“他一定會回來的,因為他心中還放不下你,放不下重羽的。”
蕭雲諫嗯了一聲。
抬眼望著窗外。
他在夢中過了太久,竟是有些恍惚記不清這長飆之墟的天——
到底是何樣的藍了。
隻是他又躊躇了半晌,卻是忽而意識到個事情。
青鱗哪裡能真的在他長飆之墟造鑄劍池的能力,此事——
“夢神必定知曉。”
蕭雲諫急忙下了床,就連鞋履都未曾穿好,便要尋夢神去問此事到底是何般情況。
淩祉趕忙將他按下,親自替他將鞋子穿上。
蕭雲諫看著半蹲在自己麵前的淩祉,忽而又是撲了上前。
他緊緊地抱著淩祉的脖子,將頭埋進淩祉的肩窩。
委屈、難過、絕望與不知所措,驀地一股腦地全然湧上了心頭,叫他有些刹不住了。
蕭雲諫的聲音悶悶的,又道:“淩祉……讓我抱一會兒,讓我歇一會兒。我不知道,我覺得我好累,便是心也比身子要累。”
淩祉就著那個並不舒服的姿勢,可還是固在了原地,輕輕環抱住了他的阿諫。
“阿諫,隻要你不鬆手,我從不會在你之前鬆開的。”淩祉情真意切地剖白著。
蕭雲諫是信的,經曆了這般多,他怎會不信淩祉?
隻是又靜了許久。
蕭雲諫甫又開口道:“明明,是他們做了那般多。可為什麼我還這樣的累……我總是覺得,是不是從一開始我便錯了。”
“阿諫,從不是你的錯處。”淩祉的手心有些冰涼,帶著些許寒意輕撫在蕭雲諫的背上。
頓了頓,他又道:“這是我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