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婉吟上了扶蘇的馬車。
馬車外頭看著不怎麼樣, 甚至有些舊,但裡頭卻打掃的很乾淨,物事也很全。除了熏香, 還有正中的一張茶案。
茶案上擺著一套白釉茶壺, 表麵光鮮乾淨,雖不貴重,但勝在典雅。茶盞內甚至還有水。
馬車行路顛簸,茶盞內的水輕輕晃悠, 卻總是差那麼一點晃出來。
陸婉吟盯著那茶盞看,眼神呆呆的, 心中在想彆的事。
二姐的屍體運了回來, 她要找一座山,很高很高的山,將二姐的屍體帶上去, 然後在最高的地方, 用最烈的火, 讓最大的風將二姐帶走。
一生無羈, 自由的隨風飄散。
除了這件事, 還有另外一件事。
興寧伯死了, 興寧伯爵府的爵位由誰繼承?興寧伯隻有陸白玉一個兒子, 雖是庶子, 但這個爵位自然由他繼承。
可周氏會善罷甘休嗎?
自然不會。
周氏手段陰毒,做出什麼事情陸婉吟都不覺得奇怪。現在,她最重要的事就是要保住陸白玉。
陸婉吟的視線落到扶蘇身上,這就是她為什麼會上男人馬車的原因。
扶蘇是京師第一才子, 學問極好,雖然品性有些不端……陸婉吟想到這裡, 下意識麵色一紅。但在目前為止,卻是最合適的人選。
“天氣涼,勞煩扶蘇公子送我回府。白玉,給扶蘇公子奉茶。”陸婉吟戴著帷帽坐在那裡,朝陸白玉輕瞥一眼。
陸白玉愣了愣,然後點頭,捧了茶案上那唯一的一隻白釉茶盞,雙手遞給扶蘇。
雖然他不明白姐姐的意思,但姐姐的話他向來都聽。
扶蘇朝陸婉吟的方向掀了掀眼皮,隔著帷帽,什麼都看不到。他神色古怪他地抬手接過。
“扶蘇公子,天涼,多喝熱水。”陸婉吟的聲音嬌嬌俏俏的隔著帷帽傳出來。
扶蘇端著茶盞的手一頓,覺得這小娘子如此好聲好氣,矯揉做作的說話,定然沒有好事。
陸白玉第一眼看到這位扶蘇公子的時候就喜歡上了他,他不知道這位扶蘇公子與阿姐之間發生的事,他隻覺得自己日後定也要成為這樣助人為樂的好公子。
扶蘇一垂首,便見陸白玉睜著那雙澄澈乾淨的眼眸望著自己。
陸白玉雖是男生,但生得與陸婉吟有七分相,麵容更顯稚氣,看著他的神色也乖巧極了。
有那麼一瞬間,扶蘇想,若是那位小娘子在這個年齡段的時候,神色是否也該如此稚嫩單純,乖巧可愛,望著他的時候眼中閃著光。
想到此,扶蘇就忍不住心神一蕩,吃了一口茶。
陸婉吟見他吃了,登時將陸白玉往前一推,“白玉,扶蘇公子吃了你的拜師茶,快點給你師傅磕頭!”
陸白玉被陸婉吟一推,徑直跪到了扶蘇跟前。他磕得膝蓋有點疼,懵懂著抬頭,正對上扶蘇那張麵無表情的俊美麵容。
男人嘴裡還含著那口茶,他緩慢抬眸朝陸婉吟看去。
陸婉吟坐在那裡,雖然臉上戴著帷帽,但扶蘇就是知道她眼中此刻閃爍著的狡黠。
扶蘇張嘴,把那口茶吐了出來。然後端莊的把茶盞重新放回到茶案上,並優雅的開口道:“沒喝。”
陸婉吟:……
陸白玉:……
陸婉吟氣得瞪圓了眼,覺得自己以前覺得這男人高不可攀一定是眼睛瞎了。
陸白玉慢吞吞挪回到陸婉吟身邊,覺得這位扶蘇公子有點……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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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繼續前行,這條路似乎特彆的長。
青路趕著馬,慢悠悠地走,想著他都把這條街繞了三遍了,公子怎麼還沒給他暗號呢?被陸五小姐發現了可怎麼辦呀?
馬車廂內,空氣靜謐了許久,男人轉著折扇,終於開口,“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
扶蘇料到陸婉吟會為了陸白玉的事情奔波籌謀,也想到她會來尋自己,卻沒想她的招數如此粗糙簡陋。
陸婉吟也知道,這招數怕是不能成,她隻是用這個方式來開口罷了。
“我這弟弟讀書聰明的很,扶蘇公子您也老大不小了,是時候該找個學生承歡膝下了。”
扶蘇:……
扶蘇以前隻是覺得陸婉吟假,還喜歡說謊,現在發現,這小娘子除了這兩項彆人所不齒的特質外,這小嘴巴還特彆的溜。
當然,味道也不錯就是了。
秋日的光不烈,天空總是灰蒙蒙的透出一股敗感。
衛國公府的馬車雖簡樸,但用料卻是極好的。馬車窗子上糊了一層碧色薄紗,透風又擋塵,唯一的缺點就是不怎麼透光。因此三人坐在一起,難免隻能透出半個陰影。
可就在這樣的陰影裡,隔著一層薄色帷帽,陸婉吟還能感覺到男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猶如實質一般,穿透帷帽而來。
那目光像男人手裡那柄折扇,挑著她的下頜,貼著她的肌膚,鉤子似得摩挲著她的唇。
陸婉吟下意識偏頭,男人抬手一揮折扇,抵住下頜,似笑非笑地看她。
陸婉吟挺直背脊,麵色潮紅,想起定遠侯府舞姬屋內那一日的事,又羞又臊又氣,香腮更加燒紅。
幸好隔著帷帽,扶蘇看不到。
陸婉吟這樣慶幸的想。
馬車廂內又是一路無話,青路繞無可繞,轉無可轉,在聽到馬車壁發出“咚”的一聲輕輕敲擊聲後,立刻揮著鞭子把陸婉吟和陸白玉送到興寧伯爵府門口。
陸婉吟領著陸白玉下了馬車,她臉上的潮紅尚未褪去,被秋風一吹,才稍感好些。
扶蘇送她回來後,沒有停留,徑直離去。
陸婉吟看著離去的馬車,想到扶蘇方才望著她下車時的眼神,臉上又忍不住燒了起來。
那是一個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阿姐,你怎麼突然讓我拜師?”陸白玉站在陸婉吟身邊開口詢問。
陸婉吟轉頭看他,她認真地注視著他稚嫩單純的麵容,沉默半刻後笑道:“扶蘇公子是京師第一才子,雖年紀不大,但名號卻很響,你拜他為師不虧。”
“可是阿姐,你沒有提前告訴我。”
陸婉吟臉上笑意一頓,提前告訴他?為什麼要提前告訴他?
“白玉,這事若成了,可是一件於你有利的大好事。”陸婉吟麵露不解。
陸白玉垂下眼簾,囁嚅了半響卻一句話都沒說,徑直從角門奔進去。
陸婉吟神色疑惑,不明白陸白玉這是怎麼了。他素來不是會鬨脾氣的小孩子,怎麼今日古古怪怪的?
陸婉吟提裙往角門去,寶珠正候在那裡。正在陸婉吟要靠近的時候,突然從旁奔出來一個身形高壯的男子,陸婉吟下意識往後退一步,看清了麵前的人。
居然是梁定安。
“我是來給你道歉的。”梁定安身上穿了件皺巴巴的袍子,看樣子竟像是小廝衣裳。頭發也亂糟糟的沒有梳理,就跟他平日裡血可流,頭發不能亂的形象差距很大。
注意到陸婉吟的目光,梁定安開始解釋,“我娘她,她把我關在屋子裡關了好幾日,我是今日才趁機打暈那送飯的小廝,換了他的衣裳才偷溜出來的。”說著話,梁定安難免臉紅。
他也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很糟。
“哦。”陸婉吟點頭。
原來如此。
“那日木樨宴,我被人灌醉了,後來才知道那日發生了什麼事,我與我娘大吵了一架,我本來那個時候就想來找你,可她直接把我關起來了,喪禮也不知道,你姐姐的事情我也不知道……”
因為太急,所以梁定安說話顛三倒四的重複,不過幸好,陸婉吟聽懂了。
“若是梁公子覺得您母親和妹妹做的不對,怎麼不是她們來與我道歉,而是要梁公子您□□過來給我道歉呢?”陸婉吟著重提出“□□”二字,臉上雖是笑的,但眸色卻有些冷。
梁定安知道,小娘子在生氣。
“我……”
“梁公子,您高貴,我高攀不上。”陸婉吟話罷,轉身揮袖而去。
梁定安跟在她身後,急走兩步,肚子發出一陣震天響的聲音。
“咕咕咕……”就跟夏日裡的蟾蜍鳴叫一般。
陸婉吟:……
梁定安:……
“沒吃?”陸婉吟卸下那身溫婉皮囊後,整個人慵懶冷淡了很多。她頭上帷帽未卸,可秋日風大,斜斜吹開一角,隻那麼一瞬,梁定安就看到了她那雙黑白分明的淡色眸子。
梁定安對於這樣冷淡的陸婉吟有些陌生,可不知道為什麼,卻因為被那雙浸著冷色的眸子一瞥,所以直覺心跳加速,不可控製。
比起那個總是笑顏如花,溫婉端莊的小娘子,梁定安覺得更喜歡眼前清豔冷漠的人。
他想,生氣的陸婉吟可真好看。
“寶珠,給梁公子端碗飯。”陸婉吟見梁定安呆呆站在那裡,跟傻了似得,便朝候在角門處的寶珠吩咐一聲。
寶珠應了。
梁定安回過神來,喜笑顏開,正準備跟著人一道走進去,不想角門“砰”的一聲就在自己麵前被關上了。
梁定安:???
半柱香時辰後,還杵在那裡當柱子的梁定安手裡被塞了一碗飯,寶珠冷著臉看他,仰著下頜道:“勞煩梁公子吃完了把碗筷留下。”
梁定安:……
寶珠扭身走了,梁定安低頭看著自己手裡這碗飯,有些發怔。
興寧伯爵府外門可羅雀,定遠侯府高高在上的小侯爺,京師城內第一的風流浪蕩子,慢吞吞地蹲下來,開始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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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小姐!”寶珠興奮地奔回來,把自己剛才在角門的門縫裡看到的事情告訴她,“那位小侯爺居然就蹲在咱們角門口吃飯!”
陸婉吟麵露詫異,她讓寶珠拿碗飯出去,其實是心裡存著氣,想折辱一下這位小侯爺,沒想到他居然……蹲在角門口吃飯了?
有點想看看……算了,沒什麼好看的。
陸婉吟轉著團扇,臥躺在榻上,她還有正經事要做。
明日約了三姐去爬山,送二姐上路。
還有陸白玉的事也是迫在眉睫,不知道周氏那邊到底會出什麼招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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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三日的喪事,弄得周氏疲憊不堪。
周氏身邊的老媽子龐媽媽過來給她捏肩。
周氏神色陰鬱,“你說這老不死的什麼時候死不好,偏偏這個時候死。活著的時候一點靠不上,死了還給我添這麼多麻煩。”
龐媽媽聽周氏罵完,趕緊替她端了碗茶水來,並道:“大娘子,您現在最該關心的不是伯爺,而是另外一件事。”
“我知道,不就是那小畜生的事嘛。”周氏吃了一口茶,想起隔壁院子裡頭的那一對姐弟,麵露厭惡,“那一對姐弟,伯爺生前因著陸白玉是獨苗,所以護著,現在人都走了,他還護得住?”
龐媽媽傾身過去,“那大娘子準備怎麼辦?”
“自然是打出去。”
龐媽媽微皺眉,“大娘子,這光打出去可是不夠。那大的心眼多著呢,聽說今日去取那陸瓊白的屍體時,是坐著衛國公府的馬車招搖過市回來的。”頓了頓,龐媽媽又加一句,“繞著街轉了好幾圈,大家都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