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頭散發也不管用,按摩也不管用,禦醫過來切了脈,對腦子裡的病也沒什麼好辦法,隻能開點安神的湯藥。公孫佳怕鐘秀娥再胡思亂想,加倍要她禮佛,下令不許說出去。最後發現,往腦袋上紮個頭巾好像管用,收得越緊疼得越輕。
她還要:“再收緊一點。”
阿薑已經不敢下手了:“不能再緊了,臉都勒變色了。”
公孫佳仰麵倚坐在床上,手掌覆住額頭:“勒得緊點好受些。”
阿薑道:“先把藥喝了,一會兒就好了。這就是太費腦子惹來的。”
公孫佳輕笑一聲:“我小時候比現在還弱,也沒見喝這麼多的藥,現在我覺得好些了,反而喝得多了。”
阿薑道:“說得再多,藥還是要喝的。”她照顧公孫佳好幾年了,一些小習慣是非常熟悉的。一旦她開始抱怨,就是不想喝藥了。
公孫佳一手捏著自己的鼻子,一手從阿薑手裡捏過藥碗,甕聲甕氣地說:“你給我念兩頁書。”
她這個樣子,餘盛連門都沒能進就被請走了,急得餘盛把漂亮小姐姐先放到一邊,不停的追問:“阿姨到底怎麼了?要不要緊?”保姆心道:知道關心長輩是好事,總比見天問個妖豔的奴婢好。
保姆自己也有兒女,對“阿方”不免多一點憐憫之意。更兼如果不能把餘盛給勸好,以後小郎君惹了什麼禍,最先受罰的還是她們這些跟著的人。想了一下,決定把大概能說的跟餘盛好好念叨念叨。比如眼下,最好就不要再為“阿方”出頭了。不管想乾什麼,餘盛現在第一要務是陪外婆、阿姨開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話起了點作用,餘盛著實安靜了下來。鐘秀娥見狀,認為拜佛是有效果的。禮佛的次日,她又揪著餘盛去磕頭了,反正她也不想見姓容的。這一回元崢學聰明了,打死都不出來。餘盛也不敢問,心裡想著小姨媽和小姐姐,跪在蒲團上愣神兒。
鐘秀娥和尼姑都說:“這是有佛緣。”鐘秀娥難得想聽尼姑講經,尼姑心裡並不願意講經,也隻好拿些經書來敷衍。講的無心,聽的倒有心但是聽不大懂,最後就都無心了,一群人和諧地在佛堂門口曬起了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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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秀娥聽經的時候,府門外,容逸帶著兩個仆人,輕裝便服地來了。
一到公孫府門前,容逸先下馬,眉頭微皺。上次來公孫府還是吊唁的時候,彼時車水馬龍,竟是最後一場熱鬨。如今門前連爬過隻螞蟻都能看得出來,可以說是乾淨整潔,也可以說是冷清。
仆人上前敲門遞帖子,容逸卻發現這府裡的秩序依然不錯。有人來迎,請他進府,門上管事引了一段路,單良就來接了他。容逸知道這位的份量,頷首道:“不想先生親自出來了。”
他就知道鐘八郎不可靠!餘澤、鐘佑霖兩份情報往案頭一擺,容尚與容逸父子倆一番對比就知道托錯了人。鐘佑霖真就乾不成什麼正事。今天容逸自己過來,反而覺得輕鬆。
與單良一路閒談,越走越遠,容逸道:“這……是不是走得太深了?”
單良微笑道:“縣主平日見客不用烈侯的正堂。”將容逸引到一處小花廳裡。
容逸步入花廳,眼睛便落在了公孫佳身上。她一身素服,正如宣政坊傳聞的那樣,看起來很纖弱,右腕上一串殷紅的珠子是讓容太常落下心病的裝飾。容逸很難想象,一個這樣的姑娘是怎麼對著滿地的鮮血從容誦經的。
公孫佳微笑起身:“容郎君。”
她就不像!
容逸不敢大意,單良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心裡有數,讓單良這麼用心的女孩子,又豈是一般的姑娘?光憑烈侯在世時的賓主情份,恐怕是做不到這一點的。可歎鐘佑霖回來說了一大堆誇表妹的話,一句也沒落到正題上去。
容逸長揖為禮:“縣主安好。”
“我很好,郎君也好。郎君請坐。”
容逸留神看公孫佳與單良之間的互動,他們相處的非常自然,單良自動找座位,公孫佳沒有特意去看單良,反而很自然地說:“茶剛煮好。”單良評了一句:“今天味正。”
容逸打量了一下小花廳,公孫佳在這個小花廳裡見他倒也不能說輕視他。
小花廳的陳設或許因為喪事去了一些喜慶的裝飾,內裡的奢華氣息卻分毫未減。對麵牆上掛的是一排四張的山水,乃是本朝名家手筆,畫家雖然沒死,想湊齊這四張也不容易——他被皇帝養做了禦用的畫師。
架子上擺的各種器皿或是傳世名器,或是貴重的金玉巧工。連茶具看做工都是名品。喝的茶也是貢茶,品品味道,好像比自家喝的還要強那麼一兩分。
物品的擺放搭配在容逸眼中還不夠恰當,透著暴發戶的味道,但貴是真的貴、壕是真的壕。容逸對公孫府有了個大概的評語。
容氏詩禮大族,名臣輩出,身家自是豐厚的,但那是指整個家族的財富。若論單個人掌握的資源,容逸甚至不敢說自己的親爹容尚書能調動比這姑娘更多的人、財、物。
容逸斂神,先拿表麵上的理由來說事:“八郎前幾天托我找畫給縣主,畫找到了,他又不得空了。受人之托,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正巧放假,我便冒昧給縣主送來。八郎真是個好哥哥。”最後一句話他難得說出一點咬牙切齒的味道。什麼狗屁表哥?根本對表妹一無所知!
公孫佳道:“八郎心地好。多謝郎君。”
“縣主看看,可還喜歡?”
公孫佳眉梢一跳,她沒有那些清雅的愛好。容逸一進門,她也在觀察容逸,這真是一個豐神俊朗的男子,她能理解為什麼鐘佑霖想要結交容逸了。前朝名畫跟容逸很搭,跟自己就不怎麼搭了。
丫環們上前將畫展開,公孫佳慢吞吞地起身來看,道:“畫是好看,不過我學問少,看不是很懂,隻覺得有股,唔,上好的劍胚的味道。”
容逸奇道:“這是美人戲蝶,怎麼會有兵器的味道呢?”
“要鑄成利刃,它是根本,它自己又不是利刃。如今這些畫美人圖的,都帶這麼點味,仿佛又比它精致。表哥為我求了這畫來,萬一我當它畫得不好束之高閣,就太可惜了。”
容逸清清嗓子:“縣主懂它,懂它的人把它放到哪裡,它都會開心的。遇到不懂它的人,就算日日燒香供著,也未必歡喜。”
公孫佳輕笑一聲:“郎君是把畫兒當人了。”
“萬物有靈。”
“我是說,郎君這樣是會很累的。我從來就隻管我看到的、聽到的,才不管它心裡想什麼呢。”
問行不問心,可謂得之矣。容逸的感覺有些奇妙,公孫佳比他妹妹還要小,他日常在家裡是教導妹妹的,與一個小自己十歲的“妹妹”進行正式交涉,容逸稍感不自在,一番對話下來不自在的感覺竟然消彌了。明知道她的年齡,卻無法將她視為無知孩童。即便是個孩童,她也是個帶一口先天之氣的孩童,行事暗合著道理。
察覺到自己的變化,容逸心中微微一歎,開啟了正題:“縣主是率真通透的人,我又何必再自作聰明呢?前番家父曾托餘將軍拜訪府上,個中緣由實在難以啟齒。”
公孫佳道:“我以前見過郎君,在我父親的喪禮上,多謝了。”
“哪裡哪裡。”容逸客氣著,忽然想起喪禮上的事來,她一出來就不好惹,果然是容太常惹錯了人。
公孫佳道:“我家有難,肯過來看一眼的人我會都記得的,當時有您維護,我都知道也很感激。府上的意思我都知道啦,我的想法難道餘伯伯沒有說明白嗎?”
“自然是傳到了。可總歸是隔了一層,所以今日家父命我來見縣主,以免傳話有什麼疏漏。”
公孫佳道:“我到哪兒都這麼說,小波折,都處置完了。您的那位親族我也無意針對,您家的池魚之殃……”說到這裡,公孫佳突然頓住了,問道,“我說了這麼多,您是不是也該說一說了?那件事兒,您和您的父親都做了什麼?”
她想到了一件事:這麼些天過去了,容家真的什麼都沒有做嗎?就白白遭了一場池魚之殃?不能夠啊!
容逸正認真地聽她說話,心想:還好,不算太難相處。公孫佳話到一半把問題拋給了他,容逸不由與她的眼晴對上。
奇妙的感覺更深了,他見過許多雙眼睛,真正能做“目不轉晴”的並不多。尤其是女孩子,她們多半會在與他對視的時候不好意思的彆過眼去,又或者眼波流轉出小漩渦來,像是想將他吸進去。
公孫佳不一樣,她的眼睛無疑清澈如水,卻是不起半點波瀾,不避不讓,直看到人聽話為止。這種眼神他曾在一些人身上見過,最近的一次是趙司徒,他們每個人的年齡都是公孫佳的數倍。這份本事可謂天生了。
容逸歎息一聲,道:“不過上了一本彈章而已。”
朝廷每天收到的彈章多了,大到某人意圖造反,小到今天某官穿著官服站街邊吃早點。容逸說的彈章隻可能是那一個——
“教女無方。”公孫佳說。
容逸含笑點了點頭:“見笑了。”
破案了,前幾天參紀炳輝教女無方的竟然是他的人!公孫佳與單良不著痕跡地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竟沒有意識到上彈章的人與容逸之間的關係。彈章一上,“容氏子媳”就變成了“紀氏之女”,人還是那個人,身份印記卻變了。準錯誤推給了紀炳輝,容家的女眷被解脫了出來。
這個容逸,是真有兩把刷子的,如果他願意,把鐘佑霖賣了,鐘佑霖還會樂顛顛地給他數錢!
公孫佳道:“實在是抱歉,是我欠思量。”單良看了她一眼,心說:屁,你想過之後肯定還會這麼乾。
容逸道:“誤會說開了就好。”
“做過了就不能當沒有發生,”公孫佳認真地說,“是我欠府的,終歸是要還的。”
兩人還要客套,門上來報:“八郎來了。”
公孫佳與容逸對望一眼,公孫佳道:“八郎是這是為您來的?”容逸同時開口:“縣主何必再勞動八郎?”
那他來是乾嘛的?
公孫佳從來不猜鐘佑霖想什麼,直接說:“請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