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秀娥對“阿靜”的印象不深不淺,人們對於和自己不是一個人種的人,分辨起來總是不那麼的清楚。隻因“阿靜”長得太好看,她才能將這張臉給記住了。
元崢低著頭,失魂落魄。
他的身邊是阿練等幾個公孫府的丫環。阿練與女伴們嘰嘰喳喳:“好啦,彆不開心了,回去給你買果子吃。”
元崢是被她們給帶出來的。
本來元崢留下隻是權宜之計,他一心要跑路,與府裡人也不深交,與阿練說話多些,但阿練與他差了好幾歲,也是玩不到一起的。今天一同出行,是托了元崢這張臉的福。
在阿練和她的小夥伴裡流傳著一個消息,西市那裡有一家胭脂鋪,鋪子的老板是個胡姬。傳說曾是前朝某巨賈的愛妾,有著極妙的胭脂方子,後來也不知道怎麼的,她就自己出來到西市開了這家鋪子。
這老板極會做買賣,每日隻賣限定數目的胭脂,來得晚了的都搶不到。人也是奇怪,越是這樣,越愛買她家的貨,阿練等人就是日常搶不到的,隻好動點歪腦筋。老板因她自己是胡姬,年輕時吃了不少人在異鄉的苦頭,就立下一個規矩,每次會給胡女留一點貨。
並且規定,一個人不許頻繁過來代買,如果能騙得過她的眼睛,算你贏。有些胡商會入鄉隨俗,過年休息。有些人則就趁這時節好多賺些錢,各人習慣不一樣。這家老板娘就是過年也要賺錢的,這幾天鋪子還開著。
阿練就把元崢給拐了來。
元崢與她一拍即合。
他之前陪兩位師太打了三天的牌,有輸有贏,師太們也不貪他的錢,隻為一樂。三天過後,師太們就不打牌了,因他小輸了一點點,兩個師太很難得地勤快起來,說:“拿了你的錢,就給你家裡再念幾卷經吧。”
知道這兩位的習性,她們能動起來就讓元崢很感動。又有點傷感,因為他計劃的逃跑計劃,開始了!
師太們繼續念經曬太陽,元崢也就閒了下來。他準備這兩天先出府探路,探好了路,燈節好跑路。
按照習慣,元宵節會有三天的“燈火不禁”,連著三天是沒有宵禁的,這是許多人家奴婢逃亡的好日子。偷點主人家的金銀細軟,跟著外麵的相好又或者強盜跑路。這個時候,街上人挨人,連真正被拐子拐賣的人口都很難尋回來,刻意想跑的就更容易了。
就在今天阿練找他來了,元崢不用自己找理由出府,也很願意陪著阿練跑這一趟。
阿練出錢雇了車,與三、四個好友,帶著元崢到了西市去。讓元崢不要把頭發編起來,要散一散,簡單紮一下就行,一定要突出她是個“胡女”。西市裡有些鋪子休息了,不休息的人也不少,大部分胡商過節就是加班加點的賣貨。
她們先帶著元崢進了胭脂店,老板娘三十來歲,身材豐腴,眼角眉梢都會說話,眼睛一掃便知道她們來這是乾什麼來的。捏著元崢的臉仔仔細細看了好一陣兒,才說:“你要照顧好自己啊!”阿練不樂意了:“怎麼說得像她受了氣似的?我們會照顧她的。”
元崢低聲道:“多謝。好些人都這麼跟我說過了,有些事兒,是天意。我到現在,運氣都還可以。”
老板笑了:“好吧。你以後在主人家待不下去了,還想混口飯吃,就來找我。”
阿練怒道:“你這人好沒道理!我們府裡怎麼會養不起一個人?阿靜就是主人帶回來的,阿靜,你說是不是?不買了!我們走!”
老板隻是搖頭。
元崢出了門勸阿練:“彆生氣啦,咱們去彆的鋪子看看,出來一趟生氣,多不劃算?”
阿練這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一邊念叨元崢:“不許沒良心,聽到沒有?你要當了白眼狼,我薅光你的卷毛。”
元崢苦笑,他就是白眼狼,要跑的那種。嘴裡依然勸阿練不要生氣:“咱們去旁的胡商的店裡看看去吧,萬一也有好貨呢?”勸得阿練等人都同意。她們出來就是為了逛街買東西的,一勸就聽。
元崢微微有些得意。
結果老天爺好像知道他是個壞人,不保佑他了,在西市轉了一圈,元崢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他雖然自幼吃過不少苦頭,被元家人歧視,心裡卻未嘗沒有一點傲氣與自得。元家不重視他,也不關心他的課業,但是自從父親給他開蒙以來,他的學業從來都是同輩裡最好的。他學東西總是很快,總能發現彆人發現不了的問題。
從家鄉到京城,這一路上千裡,他以八歲的年紀——現在是九歲了——成功躲過了老砍頭與州府官員李銘所派遣的家奴,略差一點的成年人都未必能辦得到。他若對自己沒有一點高於常人的評價,那才是奇怪。
如果父母安在,他的人生計劃就是好好讀書,爭取做官,給爹娘揚眉吐氣。這是一條天經地義的規劃,他做起來也沒有任何的難度。
可是一朝遭遇變故,這計劃行不通了,他須得有新的規劃,他的缺點也就暴露了出來。他生長在偏僻地方,再聰明也囿於見識,無法預測未來。從出逃到現在都是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現在卡在了這一條上。
胡商,他找到了,他沒有上來就問人家要不要夥計,而是先觀察。聽、看,聽他們之間的稱謂,看不同稱謂之間的相處。
走過幾家店裡,心也涼了。
挨罵的大部分是夥計,而能夠分擔買賣、學到手藝的基本都是親兒子或者女婿。元崢不怕吃苦,再苦,能比當年在元家被血脈相連的人刻薄苦麼?再累能比這一路孤身逃難累?他怕的是苦過了也累過了,卻得不到任何的收獲。
就像在元家,如果元家虐待完了他,在他課業優秀的時候能夠變得對他好一些,他也不會那麼的恨那麼個“家”。恨到不願意承認。
那是一種絕望,無論你做什麼,都無法期待發生改變,唯一改變的隻有自己的年齡。
被父親帶出元家的時候,這種絕望被驅散過。父親死後,被元家老仆找到,絕望的陰霾重新籠罩了他。逃亡雖苦,卻有一種釋放的感覺,奔逃,有奔頭,隻要不被抓到,心裡就有一團火。
如果到商家也隻是當個仆人無法出頭,那還不如留在公孫府呢!出逃是為了變得更好,不是為了將路越走越窄。可他在公孫家的身份是個丫鬟,當時想著隻是暫時寄身公孫府,這性彆的事情等他一跑,也就不是問題了。現在就算跑出來了,他也沒有更好的去處。
無論是走是留,處處都是難題。
“走一步看一步”,眼看就要走不下去了,元崢的腳步越來越沉重。他現在有點恨自己讀過的書,恨自己居然還算聰明,能體悟到了一點點人生的無奈,卻又對這狗日的現實無能為力。他覺得自己像被一條繩子捆住了,他想掙脫,卻隻能讓繩子越來越緊的嵌到肉裡。他想大聲喊叫,叫醒這天,請祂開開眼,不要對自己這麼的刻薄。
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最後心裡隻冒出一句話:“佛不喜歡我。”
阿練等人逛了一圈,重新高興了起來,見他不開心,都說:“累了麼?好啦,說好了請你吃好吃的,雖然胭脂沒買,吃的還是有的。來!就那個吧!咦?怎麼是咱們府的車?走,給主人問安去。”
元崢這時候最怕見的就是公孫佳,他不怕彆人對他不好,就怕彆人對他好。對他不好,他能扛過去、能記仇,隻要他不死,總要報這個仇的。對他好,他就怕辜負人家,這可怎麼辦?
他現在隻有八歲,扛不過幾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的力氣,被阿練和幾個朋友薅起來就提到了公孫佳的車前!
想逃跑踩點,發現是條絕路,又遇到了好心收留自己的人,這無所逃遁的境況,像極了他現在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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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崢難過到了極點。盼望著是阿練她們看錯了,然而事與願違,還就是公孫佳的車駕,她真的到這擁擠的地方來了。
公孫佳的車太有特色了,她出門,通常車邊是帶著兩隊護衛的,這些護衛都是昔日公孫昂的親衛。恩威並施養大的死士,滿京城算上禦林精銳,也是少有敵手。更有甚者,禦林精銳的一部分,也曾是公孫昂出來的兵,與這些親衛受過同樣的訓練。
公孫佳收拾完了家將,對這群親衛也是延續了公孫昂的策略——厚恩、嚴令。還交給榮校尉這樣一個放心的人來帶,精氣神與彆家都不太一樣。所以即便是同樣製式的車駕,隻要旁邊站了這麼些人,總是很容易被人認出來的。
阿練幾個人跑過去,鐘秀娥還吃驚:“怎麼你們也在?”元崢的臉太突出,她把阿練等人給忽略了。
阿練福了一福,道:“帶阿靜出來逛街著,說了要買果子給她吃的,就來了。”
公孫佳給了阿練一個陳述句:“遇到事了。”
阿練瑟縮了一下,小聲道:“遇到個不會說話的東西。”
“哦。”
阿練不敢隱瞞,小聲將胭脂店老板娘的話說了。公孫佳失笑:“就為這個?”阿練道:“可不是,太氣人了!阿靜這死丫頭還勸我們接著逛街,不要生氣,您瞧,她自己就氣上了。”
公孫佳道:“阿靜,過來。”
元崢磨磨蹭蹭到了車邊,公孫佳道:“好好讀書,好好做事,隻要你用心,你做得一分,我便給你一分回報。你將來過得怎麼樣,端看你自己。”她的眼裡,元崢還是個小姑娘,而且是個有心培養的小姑娘,當然要勉勵兩句。
元崢與公孫佳答了兩句話,心情好了一些,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要是……佛不喜歡我呢?”
公孫佳失笑:“你要祂喜歡做什麼?你該要的,是我喜歡。”
阿練推了推這個小徒弟:“還不快謝主人?”TMD有個呆徒弟真是折壽!阿練低聲催了元崢兩句:“這家奴婢,隻要自己有本事,什麼時候都吃不了虧!”
壓抑的感覺散了一些,元崢沒那麼緊繃了,乖乖地福了一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