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盛正苦著臉坐在書桌前麵,將字帖遠遠地放著,自己縮在桌沿邊上寫字,樣子可憐又好笑。阿薑在門口咳嗽一聲,餘盛沒反應,阿薑叫了一聲:“小郎君。”
餘盛猛地抬頭,又火速低下頭來,看一看自己正在寫的字,紙上落了個墨點。緊張地看了一眼那張天價字帖,發現它剩下的半截還是好好的,並沒有被弄臟,趕緊將筆擱回去,長長出了一口氣。他現在都快有心理陰影了!
“阿姨~”餘盛委屈地叫著金大腿。
公孫佳緩步走了過去,一手按在他的頭頂,扶著他的腦袋看他寫的字。那種詭異的感覺更濃了,她低頭看了一眼外甥。外甥傻乎乎地仰起頭來看她,嘴巴微張,看起來依然是愚蠢的模樣。
但是他寫的這個字……
字非常的醜,但是它確實是能夠被輕易辨識出來的字。且字體結構是很好的,很成熟,仿佛是一個已經寫過許多字的人因為不習慣用筆才寫成這樣的。公孫佳對書法這方麵不是特彆精通,但是就自己的習慣與周圍人的情況來看,沒寫過幾年的字,是達不到這樣的熟練程度的。
餘盛今天照著寫的是公孫佳給的那份字帖,選這字帖給他是因為上麵的句子意思比較難一點,字的結構也複雜一些、筆畫又多。元崢來回話的、公孫佳挑了新的字帖再過來的功夫,他已經抄寫了幾十個字了。
居然沒有錯彆字!
這是不對的,因為“餘盛”沒有正經發過蒙,隻是在守孝的時候由於父母過於無聊,閒著教他背了點基礎的經文詩句,認得一些字。寫字並沒有訓練過。這在要培養外甥之前,公孫佳跟姐姐、姐夫確診過了。喬靈蕙的原話是:“他才幾歲?手骨還沒長好呢,哪能那麼早就寫字兒?”
眾所周知,聽、說、讀、寫這四項,每一項都是不同的,一項比一項難,前兩項還有個耳濡目染,後兩項是必須經過專門的學習,並且需要大量的練習才行。
如果沒有經過練習,就必須是非常有天賦,才能做到照著寫不會寫錯。
“天賦”這個詞,其褒義是用不到餘盛身上的。
公孫佳緩緩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又是平靜無波,清澈透底的一雙妙目了。
餘盛委屈地說:“阿姨,我把字帖弄壞了。”
“有新的。”
阿薑聽到這三個字,與阿青兩個上前。阿青與餘盛留用的侍女碧桃一起,先將餘盛桌上那些文具收了起來騰了個地方,擦乾淨桌子,阿薑將新的字帖鋪好。碧桃再將餘盛抱起來放到椅子上,方便這姨甥倆一起觀看。
餘盛如果不是坐在椅子上,看到新字帖非得滑地上跪著不可。這位也是本朝名家的字,這一帖有沒有傳世、傳完了值多少錢他沒什麼概念,因為參觀的時候沒有看過,也沒有人介紹過。他對這個也不是很上心。但是他知道,落款的這位與被他毀了半截的那一位作者,齊名。
公孫佳道:“這回全了。”
餘盛顫聲道:“阿姨,是不是太貴重了?”
不錯,六歲了,知道這字帖“貴重”。公孫佳道:“不算。”
“啊?”
“汙了就汙了,隻要是我外甥,就用得起。”
公孫佳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裡沒有顯出異樣來,至少餘盛是沒聽出來的。他的內心充滿了幸福感,小姨媽對他真是太好了!
公孫佳問道:“你的先生快來了,這些字你都認得多少?”
餘盛有點想賣弄自己,順著她的手指指的字,一句一句連讀了三行。公孫佳道:“可以了。”
餘盛憨憨地笑了。
公孫佳也溫柔地笑笑,雙眼微彎,道:“來,寫寫看。”
餘盛卷起袖子,問:“寫哪個?”
公孫佳一點也不挑:“都行,揀你想寫的。”
小姨媽也太好說話了吧?餘盛儘量讓自己寫得周正一點,字跡工整一些,公孫佳溫柔地看著他的小手握著筆,一筆一畫,連筆順都不帶錯的。
“很好。”她說。
公孫佳又指著那份被元崢裁掉汙跡的半截字帖,對元崢說:“它是你的了。”
元崢吃了一驚:“給我?”
“拿去練吧。”
“是……是……”這個本朝書法名家元崢是知道的,他是正經發蒙讀書習字的人,還是認真學習的那種,不似餘盛這等沉不下心的,更不像朱瑛那種不學無術的。公孫佳覺得不算太貴重的東西,放在元崢眼裡,這是一字難求的好東西。
餘盛也驚呆了:“這不行!”那是他小姨父的,怎麼能給阿靜呢?
所有人都驚訝地看著他,大家都知道的,餘盛一直對這個阿靜帶點青眼相看的意思,有事沒事還愛往人家跟前湊。數次努力給小姑娘送東西,還找借口給阿靜賞錢。不過,這其中幾乎所有的女孩子喜愛的小玩藝兒都讓阿靜給拒了,拒絕不掉的以及好吃的食物阿靜也拿來給碧桃、阿練等人分了。
餘盛居然護食了?對象還是阿靜?
元崢表情微微變了一變,又強行恢複了平靜。
碧桃彎下腰,小聲對餘盛說:“小郎君,你已經有了新的了。”
餘盛反對完就知這事乾得不地道,阿靜要沒麵子,強行解釋說:“阿、阿姨,那、那都隻剩半截了。給、給她這個全的吧。”
公孫佳抬抬下巴,元崢乖乖地將殘卷收了起來:“謝主人。”
餘盛懊悔得不行,訕訕地說:“我、我這個你也拿走唄。”
公孫佳道:“你接著寫,兩頁,”又對元崢道,“監督。”
元崢答道:“是。”
公孫佳便不想再呆在這裡了,她還是要琢磨一下這個事兒才行。回到書房,公孫佳就下了一道命令:“看好普賢奴,他的一舉一動都要報我。派個人給阿姐送信,問一問,普賢奴頭先到底學沒學過書寫。就說,得弄得明白了,先生才好開始教他。免得教重了耽誤事兒。”
餘盛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懷疑了,他隻是在想:我可把小姐姐給得罪了,還有,那個字帖怎麼辦?它到了小姐姐的手上,後來又是怎麼流轉到小姨父那裡的呢?好像記得博物館的解說詞裡大概是說的,是小姨父很年輕的時候就得到了這東西的。以小姨父的年紀,等等,我小姨父多大來著?
一般學生也不大背曆史人物的生卒年月,電視兒童們那點從電視裡看到的知識大部分可能是錯的。拉郎配電視劇裡出現的男女主角可能是同個朝代的人,但是他們實際年齡很有可能差上個二三十歲乃至更大,在電視裡卻演成了年紀相仿的一對璧人。甚至為了配演員的咖位,演出來的效果這年紀可能是與曆史人物的年齡差是反著來的。
所以餘盛對小姨父的年齡,也是沒有概念的。
他隻能推斷,以小姨媽這樣的條件,小姨父不應該是個年齡大很多的人,應該是相仿或者稍大個幾歲。所以,小姨父現在估摸得十四、五歲,跟八表舅差不多,這字帖要再不到小姨父手裡,就沒法根據字帖的主人找到小姨父了!
餘盛思維混亂地想。
想不到辦法,他就在這事上當了回鴕鳥,不再多想了。趕緊讓碧桃包了些紙筆,拖著到了西廂給小姐姐道歉:“阿靜姐姐,我不是故意那樣講的。這個給你,做賠禮,好姐姐,你就原諒我吧。”
元崢並沒有責怪他,小孩兒護食的事他小時候經曆得太多了,元家的子侄還從他手裡硬搶呢。況且一個主人的外甥,小郎君,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元崢在餘盛麵前也惜字如金了起來:“沒事的。”
“那你收下這個好不好?”
元崢指了指自己那張小書櫃:“有的,府裡都給配的。”
“那也收下嘛,不收就是沒有原諒我!”
“寫不完。”
“呃,也……可以不寫的……”餘盛覺得自己好像又辦錯了事兒。恨不得先生快點過來,到時候兩人一起上課,才會有更多的共同語言,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半生不熟的徒增尷尬。
他沒詞兒了,元崢也不說話,兩人比著耐性,元崢明顯更勝一籌,餘盛最終拖著他的賠罪禮物,蔫蔫地回到了上房,將自己拋到了床鋪上。碧桃搖搖頭,她倒看得出來,這個阿靜的心氣兒高著呢,眼睛就看著公孫府的主人,興許以後是奔著這府裡大管事的位子去的,並不稀罕餘盛這小郎君的妾室的位子。
真是個不錯的選擇,這府裡是女人當家,做了公孫佳的心腹,可比做彆的府裡女主人的心腹,能夠得到的要多得多。
至於自家小主子……碧桃歎了口氣,去打了盆熱水,端回來給他擦手。餘盛寫字,毛筆拿不好,沾了兩手的墨。
算了,等讀了書興許就變好了呢。當年丁郎君還不如小郎君討人喜歡,讀書之後也規矩了很多。給小郎君開蒙的先生可快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