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崢心裡本就沒底,被單良這麼一笑,警惕心提到了最高。
單良一肚子無良的鬼主意,看到他這個樣子,心情突然就變好了,又很缺德地笑了一笑。笑得元崢差點想揮拳打他。
榮校尉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到了。”才將兩人的神智都給拉回來。
元崢隻能看出來這裡秩序井然,這方麵的軍事知識他是從來沒有接觸過的,要他說,也隻能說出來:味道很正。更多的道理他也講不出來。
每逢戰亂,各地的宗族就要聚而自保,至今大大小小的塢堡還散落在各處。然後隨著太平日子的到來,這些塢堡的防務又變得鬆散起來,漸漸變得像是一處聚落元家的祖宅,就有那麼一點點塢堡的樣子。
不過本朝立國進入了第十六個年頭,天下逐漸平靜下來,各地的塢堡城寨也逐漸失去了那股緊張的味道。
但是這裡不一樣!
沒有一處比這裡更像一個兵營。來來往往的絕大部分是一些年紀不大的孩子,他們都穿著一樣的窄袖衣服,膚色微黑、頭發束起。每個孩子都很瘦,行動迅速,即使是在走路,也是動作利落,沒有一個人的步子是鞋底拖在地麵走的。
與小高等人的風格很像。
原來小高等人所謂“從莊子上來的”,並不是在莊戶裡麵挑選符合標準的孩童送到府裡給小郎君做伴讀的嗎?他們是先在這裡訓練,達標之後再送到府裡的?
元崢微移了目光,看著公孫佳的背影,心道,這是又有什麼安排了嗎?真是太不容易了。
他在公孫府,又識字,學東西還快,自己又用心,是能看出不少事情來的。不像餘盛,把他往書堂裡一關,餘盛就毫無辦法了。元崢這幾個月在府裡,遇事不避,該學的他學,能接觸的都儘量的接觸,又小心地不亂碰禁地。雖然平常話少,又注意得跟侍女們避嫌,還是在府中上下攢下了些不錯的人緣。
有些人說話不太避著他,這些人談話裡雖然沒什麼機密,但是元崢會思考。譬如廚房發飯的人,就可能因為看他順眼多說兩句,“今天王將軍他們要留飯”之類的話裡,知道府裡來人了。進入四月,來的人就多,而且從稱呼上來看,多數都是武將。
再比如,有丫環來跟他衣服,會說一下借的理由“我弟弟在前麵當差,他的頭巾前天被我洗壞了,你的借用一下,他被調去照顧鄧小郎君”,元崢就可以問一下“鄧小郎君”是個什麼人,怎麼能住在府裡。接著就能從丫環那裡得到一些訊息。
他獨個兒在府裡,消息本也是閉塞的。但是這些丫環有些是全家都為公孫府服務,關係網遍布上下。府裡的機密消息她們不會講,但是像鄧凱這樣的又不是機密。元崢就打聽到了不少。
再動一動腦筋想一下,大概、可能、也許……府裡是要栽培人了?
公孫家本來就是武將出身,在軍方的關係非常的硬,公孫佳自己不能出將入相,培養一些人就是非常順理成章的事情了。這種事情遍地可見,元崢即使隻有九歲,類似的事情也是聽了不少,很容易聯想。一個家裡,如果沒有兒子頂門立戶,就需要用其他的方式進行補充,在這民間是非常常見的。換到權貴人家,操作的細節可能有所不同,道理應該也是差不多的。
“她需要有人做將軍嗎?”元崢在心裡列了一個猜測,不過又不敢確定。他與小高等幾人有過接觸,小高這幾個人,有男有女,他還沒聽說培養女孩子當將軍的。且傳說裡,女孩子做武將的例子也偶有發生,可都是“偶然”,需要天時地利的,像公孫佳這樣搞來如此數量的女孩子……他覺得可能還是當護衛的。畢竟公孫佳自己是女孩子,她的護衛用女孩子會方便一些。
如果公孫佳有需要,他也可以走武將的路子,大不了以後的功課再抓緊一些,擠出時間來認真研習兵法武藝。不然還能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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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崢設想了一套未來,卻不知公孫佳給他的規劃比他想象的更為宏大,細節也更多。
第一條就給元崢的計劃加了一個前提——給她當義子。
進了營地,公孫佳第一件事不是去看望這裡的孩童,而是先安頓下來。
元崢跟在她的身後進了一處大房子,他從未進過帶著這種肅殺氣質的建築,心裡也很好奇。這房子一點花哨的裝飾也沒有,裡麵家具的造型都是非常簡潔的,沒有絲毫多餘的物品,有點空蕩蕩的感覺。
緊接著,公孫府的仆役就開始往裡搬東西,很快布置出了一處適合公孫佳居住的房間。元崢心裡很驚訝:難道要長住?
他多少了解一些公孫佳的生活習慣,公孫佳這個人,體弱多病,怕冷怕熱,冬天燒炭夏天擺冰,燒炭不能燒得過於燥熱,擺冰也不能擺得太冷。住的地方必須乾淨、安靜,有一絲難聞的氣味她都睡不著覺,不能有人說話,有一點聲音她就容易驚醒。更不要提其他的用器了,公孫佳長這麼大,生活上是絕沒有“湊合”二字的,衣料必須是最柔軟的,剪裁必須是最貼體舒適的。
她通常不會在外麵落腳,一旦要去某個地方,對這個地方的改造程度就取決於她在這裡呆多久。按照今天這個布置,公孫佳至少得在這兒過夜。
阿薑經驗豐富,帶人布置房屋,公孫佳坐在一張收拾出來的椅子上,說:“小高,你們回營吧,收拾收拾,下午試試你離開這些日子,本事忘了沒有。”
小高幾人應一聲“是”,齊齊退了出去。畢竟是孩子,不多會兒,外麵就傳來一些笑聲,榮校尉臉上都顯出一絲笑來。
公孫佳道:“阿榮,給阿靜也安靜個住處。”
榮校尉叫來小林,說:“將他安放在左第三間屋子裡。”小林心道,那是一個單間,這小娘子是個什麼來頭?看了一眼,又看一眼,把元崢領了出去。又留了個心眼,多騰了兩間房,怕公孫佳身邊的侍女多,又多出幾個要另住的。
一時屋布置好了,人也都安排好了。榮校尉開始彙報情況:“第一批裁下去二十人,第二批裁下去三十二人……”
公孫佳道:“這樣算好還是不好?”這個方麵她還是不太懂的。
榮校尉道:“尚可。”
“原因呢?”
榮校尉也忍不住歎氣了:“眼皮子太淺、腦子太蠢、品性太惡劣……都有。”
彙報事情需要詳細解釋的時候,他也不吝嗇語言。被裁下去的人裡也分為幾類,有一種是在家被虐待得要死,回來吃了兩天飽飯,過年放假一回家,得了兩天好臉就把前塵舊事全忘了,很想呆在家裡的。還有一種則是被父母家人說幾句好話,就開始詢問還收不收人,很有種想把自家兄弟姐妹也搞過來的意思。營地雖苦雖累,但是吃的穿的都很好,這卻是許多人沒有想到的。
此外還有一類,屬於“被親生父母討厭不是沒有原因”的,好吃懶做心眼小,小小年紀就很會討人厭了。
又有跟不上趟,就是純笨的,心地倒還好,榮校尉都列了出來,準備等下跟府裡做個交割。他們無法完成榮校尉的任務,但是做普通工作還是可以的。
公孫佳道:“缺的人,儘快補上。”
榮校尉道:“是。”又說,接下來還會再接著淘汰人。
單良插言道:“這一批是要做您親衛的,所以格外嚴格。平常征兵,哪怕是烈侯,也不會要求這麼高。”
公孫佳道:“知道了。”
然後問榮校尉和單良:“我要收幾個義子、義女,現在算是早還是晚?”如果是一直淘汰下去,當然是要把最後留下來的最好的那一批收了。但那就有些晚了,公孫佳還是傾向於早動手。無論是單良還是榮校尉,跟著公孫昂都有十幾二十年了。一見如故當然有,更多的情況下,感情都是日積月累處出來的。
單良問道:“為什麼是現在?您是著急了嗎?還是有彆的原因?”
公孫佳道:“年齡。”
對,是要搞點心腹,栽培些武將。按照此時的規定,成丁的年齡是十八歲,元崢隻有九歲。但是實際上,能保持個溫飽的家庭,十五、六歲的孩子就可以成婚了。這個十八歲,是個征收賦稅的標準而已。
權貴人家更是不會照這個年齡來的,像王金龍,還不算是個“權貴”,就已經把十六歲的兒子帶在身邊赴任了。
往前數,如果是戰亂的年代,十三、四歲就跟著親爹去對陣“見世麵”的一抓一大把,公孫佳的舅舅們都是這樣的。公孫昂出身是馬奴,也是十來歲就調做了皇帝的親衛,跟著一步一步的成長的。
所以公孫佳認為,元崢得早點給她當兒子,然後早點扔出去扛活。這裡正在訓練的小孩子,公孫佳也打算從中收幾個“義子”、“義女”,這件事可以與元崢一起辦了。
“元崢?”榮校尉皺起了眉頭。
單良道:“他之前拒絕了您,現在恐怕還不會改主意吧?”話雖如此,肚裡已經偷著樂了,他猜對了,公孫佳怎麼會放元崢逍遙快活?想什麼呢?主人家這麼用心栽培你,你不得表示忠心嗎?你犟,你再犟!看怎麼逗你。
單良對元崢的評價還算可以,因為單良自己也不是個特彆有道德的人。觀察了幾個月之後,單良認為元崢腦子還是好使的,又不會輕易納頭就拜,單良認為這一點像他,是個優點。不輕易許諾的人,一般說到了就會做到。這個元崢,馴服之後一定會非常好用。
榮校尉道:“就怕養不熟。”他認為元崢對祖父母的背棄是一種背叛,他一向不讚同品德不好的人。
單良道:“不過多費點心而已,唔,早一點有早一點的好處。晚了,讓他見過世麵了,就更難對付了。越早越單純。”
榮校尉也不那麼堅持了,近來的一些變化擺在眼前,有些事情不是你著急或者不著急的問題,而是策略需要調整。公孫佳的調整,就是針對“斷代”,要將之前已經放牛吃草的二十來歲那一波人重新揀起來。榮校尉的調整,則是對元崢這個看起來天賦不錯的家夥稍稍容忍一下。
在這一點上,他與公孫佳達成了一致——有能力的人可以允許他們有瑕疵。
單良興致高昂,問公孫佳道:“那您打算怎麼做呢?要我們做些什麼嗎?”他本可不必問這個問題,隻是近來需要他動歪心思的事太少了,他有些無聊,而且逗元崢這樣一個小孩子應該很有趣。他就想從中摻一腳。
公孫佳道:“先生暫且不動,倒是阿榮,要用點心。”
榮校尉默默低頭。
公孫佳道:“我會先跟他聊上一聊,他要是答應了,剩下的就不必講。要是還不願意呢,就把他放到這裡,讓他與小高他們一塊兒受訓。”
單良道:“這裡的先生可不如府裡,他的課業本子咱們都看過了,耽誤了功課就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