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的忠臣”,簡直振聾發聵!
吳宮人最先明白過來,上前一步,說:“縣主……”
公孫佳收回手杖撐在地上,目光從她臉上劃上,吳宮人咬緊牙關,雖然害怕,哆嗦了兩下還是說:“他們是讀書太多,有些走不出來了……”
公孫佳踱回自己的位子上坐了,聽吳宮人為計進才爭辯,將手杖抬起來朝計進才和吳選點了兩點:“你做得了他們的主嗎?”
吳宮人一噎,她想說自己能管得了這兩個人,但是事實上她管不了。公孫佳道:“我隻與能管得了事的人說話。”
吳宮人在宮裡打滾十幾年,能活著熬到現在腦子也還夠用。馬上轉過臉對吳選說:“道生。”
吳選還沒反應過來,他的心裡一直有著許多的不服,他苦苦的掙紮過,但是無論如何抗爭,都沒有一個能令人滿意的結果。他一直很不明白,自己什麼也不比彆人差,甚至自家的氣節也強過絕大多數人,為何會淪落到這般不堪的境地?
現在終於明白了,公孫佳將大實話擺在了他的麵前——你是哪邊兒的?
吳選心裡是十分違和的。吳宮人才見公孫佳,以前公孫佳是個什麼樣子她不知道,現在見到了,總是一個貴人,貴人們的脾性,她不去妄猜,不去想“她應該是這樣”、“她應該是那樣”,隻以眼見為實。吳選不同,他之前心裡對公孫佳有過評判,眼前的公孫佳完全超脫了他的認知!
他反而不知道要怎麼辦好了。
吳宮人又叫了一聲:“道生!”將他拉著跪到了章昺的麵前:“殿下,我們姐弟雖生在前朝,卻是長在本朝,自然是本朝的子民。”
公孫佳輕笑一聲,手杖柱著地,掩口打了個哈欠。延福郡主忙問:“怎麼?累著了?”
章昺也說:“夏季人易睏乏,要留意身體。”
延福郡主心道,還不是因為你的破事給鬨的?公孫佳道:“還能撐得住,辦完再歇。殿下,您是個什麼章程?”
王太傅又來了精神,瞪大了眼睛看著章昺,他守禮,沒有搶話,但是所有的意思都寫在了臉上:你敢把這個禍水再領回去試試?!
計進才和吳選這兩個的定位他還有些猶豫,但是吳宮人的評價就很明確了。弄得廣安王這樣進退失據,可見不是個正經女人,那是絕對不行的。
章昺開不了口,他看了一眼這裡的幾個人,沒一個合適接這口鍋的。公孫佳,一個病秧子,自己妹妹,不穩重,王太傅,恨不得將他揪回東宮裡上三百堂課,讓他做回個君子。
吳宮人心中的不安達到了極點,她原本已經規劃好了未來的生活,想來想去沒有任何的紕漏了,哪知還是敵不過這些人念頭一轉。她又扯了一下吳選,姐弟倆同時叩頭:“不敢有二心。”
吳宮人看吳選已經呆掉了,心裡滿是苦楚,弟弟小時候還是很機靈可愛的,現在怎麼就呆了呢?她隻好自己叫了一聲:“計叔父!以前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您也是新朝的臣子,頂著陛下的天、踩著陛下的地。又何必強將自己拖回已經入土了的前朝?我吳家為前朝殉葬的人夠多的了!”
計進才驚駭又茫然地看著公孫佳。他沒有深思過這個問題,一般也沒人在他麵前問這種問題。忠臣就是忠臣,義士就是義士,忠臣義士在哪裡都是要受到尊敬的,不是嗎?還要分得那麼細嗎?敬的是品格!
公孫佳冷漠地看著他,一句一句地逼問,句句如刀:“誰是你的主子?誰是你主子的敵人?你主子的敵人,你咬是不咬?”
吳宮人著急,爬起來儘力將他拖到章昺麵前,拉他跪下。計進才渾渾噩噩,像個關節不靈活的大型木偶一樣被吳宮人擺成了跪姿。冷汗從額上往下滑落,他的唇哆嗦著,一時竟開不了口。
吳宮人輕聲叫了一句:“殿下。”
章昺也在陰惻惻地盯著計進才。
吳選終於也回神了:“叔父!”
公孫佳道:“嗯,忠臣孝子,仁人義士,你們都是好人,我們是什麼?亂臣賊子?陛下不起義兵,今日你我形勢就該易位,是不是?你們是清流名門、正人君子人上人,我、我嫂嫂、殿下,對,殿下也算我遠房表哥,我們一大家子,親戚九族,全都是該爛在泥裡、跪在地上,仰望著你們的人。是不是?”
計進才搖搖欲墜,吳選隻覺得腦袋充血,雙耳能聽得到血液汩汩流過的聲音,公孫佳所言,直直戳到了他的心裡。他也曾想過,如果是延續著前朝,他又會如何無憂無慮的生活。踐踏過他的人要如何禮敬他。更有甚者,如果他們落到了他的這個境地,又會如何,等等。
一瞬間,吳選仿佛被扒了個乾乾淨淨,赤、裸、裸地被展覽在眾人麵前。
公孫佳繼續說:“還是,你仍然覺得,你是對的,我們都錯了,是我們有眼無珠不識你們的高風亮節,哪一天我們知道自己錯了,就要悔不當初,再好好兒地賠禮道歉?嗯?”
吳選抖得比計進才還要厲害,公孫佳仍然沒有停:“你發什麼夢呢?今兒不兜圈子了,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服是不服。”
計進才猛然想起來一件事,驚訝地看著公孫佳:“你!”你怎麼翻臉比翻書還快呢?先前見過你兩次麵,你都是很溫和有禮的,怎麼現在……
公孫佳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之前見麵,公孫佳也沒給他陪過笑臉,但是不知怎的,計進才的印象裡,公孫佳就是個溫柔的姑娘,溫柔,通常是會笑的。現在,公孫佳仍然沒有笑,卻給了計進才一種冷酷的感覺。
公孫佳道:“很難回答?”
“這……我、我要想一想。”
“哈?”延福郡主沉不住氣了,她笑了出來,“怎麼?你是什麼人物?都忙著呢就等你?要麼答,要麼滾,你要不選,我給你選!阿吳,你呢?是跟著他們一起走,還是做我家媳婦?”
吳宮人一顆心被扯成兩半,吳選已經端端正正跪下來給章昺磕了個頭,多年的生存經驗告訴他,服軟認慫最好。他現在被嚇得不輕,暫時壓下了氣性。
延福郡主不耐煩地問計進才:“你呢?”
計進才的信念一寸一寸地碎落,苦熬十餘年,也須擇利而從了嗎?十餘年的堅守,竟成了個笑話?然而事實又在麵前,吳選姐弟倆想好好活著,就得端端正正、服服貼貼地跪好了,認這個命。
計進才語帶悲情:“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麼?”
延福郡主猶豫了一下,她剛才懟得痛快,眼角瞄到了王太傅一臉的不忍心,童年的記憶從腦海裡劃過,她小小瑟縮了一下。
公孫佳的頭又開始一抽一抽的疼,隻覺得計進才這人好笑,反問道:“你做對了什麼?”
計進才一啞,做對了什麼?養大了吳選,繼續膈應新君?
延福郡主小心地再瞄了一下王太傅,見王太傅的神情緩和了下來,延福郡主跟著也放鬆了一點,重又說計進才:“趕緊的!還舍不得前朝末帝那條土狗?想抱著對他的忠心當牌坊呐?嗤。”她現在就想把這仨人重新甩給章昺,公孫佳都出了一套高價購來的書了,這三個還磨磨嘰嘰,真是煩人!再也不要沾上大哥的事了!
計進才遲緩地跪正:“是臣無知。”
公孫佳問章昺:“殿下,如何?”
章昺點了點頭:“這樣,也算有個交代了。”
公孫佳道:“為這一點小事,哥哥嫂嫂這兩天奔波不休,索性一次給它擺平了,免得日後再生節枝,您看呢?”
公孫佳這個立場,在章昺看來帖心得一塌糊塗!
章昺很難得地詢問一個姑娘:“你是什麼意思呢?”
公孫佳道:“隻要能讓陛下滿意,吳選也就脫了賤籍,吳宮人的出身也就好說了。剩下的隨您了,我再也不想見到他們了。”
章昺看她的樣子有些萎靡,忙說:“好。可是……阿翁那裡……”
公孫佳道:“您點個頭,我來辦。”
“哦。”
公孫佳抬手招了招,阿薑捧來了書匣,站到計進才的身邊。公孫佳道:“這是他賣給我的吳氏藏書,河清海晏那一套。陛下聖壽近了,我本打算自己進上的,如今……便宜他了。”
章昺不覺有異,延福郡主卻說:“總得有個說法才能送上去,就他,進不了宮門就被打出來了。”
吳宮人也說:“還請縣主賜教。”
計進才木木的,吳選戳了他一下,他才說:“我、我已是慌亂無計……”
公孫佳心道,一把好牌打得稀爛,把日子過成這樣,怎麼誰還指望你嗎?
章昺聽了三個人的話,問公孫佳:“藥王,還有什麼?”
得,這也是一個二傻子!公孫佳瞪著計進才,道:“怎麼?前朝末帝時是什麼樣子,如今又是什麼樣子?陛下登基後你這十幾年都白過了?是沒看到過前朝的民不聊生,還是沒見過本朝的安居樂業?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麼嗎?將你看到的寫下來,用用你的腦子好好想想,誰才配君臨天下!
是不是還覺得事情不該是這個樣子的?民意滔滔,猶如洪水,你們指著洪水說,洪水,我是金貴的人、品格高尚,你不該淹死我!醒醒吧!洪水滔天了!”
章昺兄妹倆聽得十分暢意,章昺還叫了一聲:“說的好!”讚完之後覺得情緒外露不妥,看一眼王太傅。王太傅竟沒有表示,隻是催促章昺:“即便如此,殿下也不能久離宮廷。”
章昺道:“好,我這便回去。”
公孫佳道:“人帶走。”
章昺遲疑了一下:“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