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越來越顛簸,吳宮人伸手撩開車簾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往外看去,三角形的視野裡,一片青翠。吳宮人覺得心裡好像有點事,又想不起來是什麼。忽然之間,她猛地將車簾整個兒扯了下來!
吳選吃驚,問道:“阿姐?你怎麼了?”
吳宮人將頭湊到車窗邊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深深地吸著帶著夏天熱度的空氣,再吐出來。吸氣的時候腰背跟著挺拔,呼氣的時候腰隨意地弓著。喘不幾口氣,低低地笑了出聲,笑著笑著,眼淚又落了下來。
吳選湊近了她,將她拖離車窗:“阿姐?”
吳宮人抬手擦了擦眼淚:“我沒事兒,我沒事兒,我好久沒見過人間了。”
吳選低聲道:“九重宮闕,確如仙境。”
“嗬嗬,”吳宮人低笑兩聲,“你不知道。”
吳選與這位姐姐分離十餘年,已稱不上熟悉,猶豫著,並沒有接話,換了個話題,問起母親與其他的親人。吳宮人默然:“都死啦。”吳選想起母親,那個慈愛賢惠的女人,總是將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從來都關愛他,如今母親也沒了,他不禁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吳宮人又陪著哭了一場,哭得累了才收了淚,說:“會好的。”
吳選心中更悲,他姐姐也是個柔弱女子,“會好的”這種樂觀的安慰沒有一個字落在實處,如何能好?他自己身上還背著個賤籍,現在知道呂氏才是廣安王的正室,他突然想起來當初公孫佳身邊那個毀容怪人說過的話“隻消一封帖子,容太常就能治得吳小郎叫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了”。以前覺得這種事落不到他的頭上,他是個小人物,不值當呂氏、容太常對付的。如果算上他姐姐與呂王妃之間的恩怨情仇,那就很有可能了。
吳選身在樂籍,常年行走高門大戶,知道許多內宅的行事,自己個兒也帶點兒內宅習氣,很是擔心呂氏再拿他動手。
但是姐姐現在這個樣子,也不像是個能頂事的,跟她說了,她大概也隻是個哭泣。還是等安頓了下來,與計叔父商議吧。或者……
吳宮人也在思索接下來的生活,離開章昺身邊,算是暫時保住了一命。雖然不知道要去哪裡,但是她提的那些條件篩選出來的寺廟,一定是最不起眼、京城內外數量最多的一類寺廟。就算有人有心找她的麻煩,光找她都需要費一些時日。且這樣不大的寺廟,遊人香客也不會很多,盯著她的人也少。
她現在也不知道下麵的路要怎麼走,無論章昺最後會不會來接她,她都能夠得到一頓安寧的日子,好好為將來打算打算。還有弟弟,弟弟淪落賤籍,這十幾年雖然有計叔父照顧,終究是荒謬了歲月,趁這段日子,也好叫他重新將書本撿起來。從王府裡支取了不少的錢帛,生計如今也是不成問題的,如何從中截取一部分,至少置辦一處小屋子、幾畝薄田,攢個小康的家業出來作為退路……
吳宮人在宮裡的歲月,最初幾年是與母親等親人在一起的,母親昔年是掌過家務的,不自覺也會教她一些。過過小日子,她還是會的。
車到廟前的時候,吳宮人已經規劃好了未來一兩年內的生活,隻要不被打亂,她就能把這小日子過下去。至如章昺的寵愛,他能想起她來,自然是好事,如果想不起來,就當他做了一件好事,將她放生了吧。她就在這廟裡,日日為他頌經,謝他好生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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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座翻新的寺廟,舊有的僧人被打發走了,新的可靠的僧人尚就位,阿薑口中的“張翁翁”雖沒有度牒,卻也暫時管理著這裡。聽到有動靜,他先出來。
計進才先前給這裡又是寫匾又是寫碑,張翁認得他,客客氣氣一拱手:“計先生,這是來進香?”
計進才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聽說這裡是收留人的?”
張翁道:“是收留我們這些陛下的老家奴的,不留外人。”
章旭從車裡跳下來,問道:“什麼‘陛下的老家奴’?”
計進才趕緊對張翁介紹了章旭,張翁跪下行禮。他是皇帝的老奴,章旭是皇帝的孫子,他比一般的大臣還要恭敬,跪下來將公孫佳建這個廟的理由講了。章旭先就對公孫佳有了一個極好的印象:真是一個心善的好姑娘!
章旭道:“進去說。”
老主人的孫子,要進自己昔年同僚的女兒蓋的廟,就是主子要進奴才家,這是沒法拒絕的。
張翁留了個心眼兒,將他讓到偏房裡去,說:“才修葺的廟,到處亂糟糟的,隻有這裡才收拾了出來。”然後才問計進才有什麼事。
計進才聽了張翁的介紹,也有了底氣:“這裡正有一位從宮裡出來的宮人,不知是否夠格寄居在這裡?”
張翁看了一眼吳宮人,連連搖頭:“這裡是留給老人養老的地方,都住了年輕的,老人來了就沒地方住啦。且主人家也沒打算開多久,隻要全了當年一段情誼而已。等我們這些老貨都死了,人家也不必再管這裡了。”
章旭道:“我看你這裡也沒幾個人,讓她先住下!過不多久,大哥還會接她回去的。”
張翁不敢當麵阻攔,又不敢出言質疑章旭的身份,隻好拿計進才和吳選說事:“這兩位呢?可不是宮裡出來的吧?”
吳宮人比章旭、吳選等人更明白如何與人打交道,出言道:“隻賃幾間屋子居住,您隻管開價。”
“那也不行!這裡是我們老人養老送終的地方,不是給宮裡或者王府收留犯罪宮人的地方!”張翁對吳宮人就沒有對章旭那麼客氣了,直接將疑問說了出來,“你年紀輕輕看起來也沒病沒災了,莫不是犯了什麼忌諱才打發出來的?怎麼敢來擾我們老人家的清淨?你若不講明白,我是不敢招惹是非的。”
吳宮人低頭道:“是妾命薄,前番小產,自請出家為尼。”她含糊給了個理由,公孫府與鐘府是親戚,今天的事虧得鐘源在,才沒有鬨得太難看。公孫家想要查證,也是很容易的,不如自己先說一點。
接著,吳宮人命人擺上了從王府裡帶出來的錢帛,將上麵蓋的印子亮給張翁看。張翁識得印子,知道東西是對的。章旭恍然,將自己的一方印也給張翁看了。張翁道:“您暫住可以,可是這裡不是王府的彆院,使奴喚婢隨您,隻要您自己有奴婢。帶過來的奴婢要是多了,這裡也沒有多餘的住處。”
吳宮人一口答應了下來。她對京城已經不熟了,有個地方就不錯了。雖然這位老翁明顯不快,是計進才做事失計較,如今也少不得厚著臉皮先賴下來。當即定了靠邊的一處小院子,三人居住,留了兩個奴婢,一個小丫環是伺候吳宮人的,一個小廝是打雜兼伺候吳選和計進才。
吳宮人先取了豐厚的錢帛給張翁。
張翁連連擺手,隻取了他們五人的房租與一些柴草之類的費用,然後對吳宮人說:“小娘子既是宮裡出來的,有些事兒比我老頭子明白。給人錢財太多,不一定是好事。再者,無論日後有多麼富貴,如今你還是要些錢帛傍身的。記著,細軟自己收著,多親近的人都不要給。”
說完,搖頭離開了。
他拖著腳,鞋底一直擦著地麵拖行,哀聲歎氣的。圍過一個彎兒,吳宮人的視線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腳步輕快了起來,抓著一個小廝:“快!去府裡找阿薑!”
小廝從後廄裡牽出一頭驢來,翻身騎上,趕在關城門之前進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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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天長,天還沒有黑透,小廝就進了府裡,被引到一處小院子裡見到了阿薑。
阿薑道:“你怎麼來了?是出了什麼事了嗎?”
小廝道:“阿薑姐姐,咱們家廟裡來人了!”
“嗯?我怎麼不知道?”阿薑是與這類人直接聯係的人,無論是有舊人來投靠,又或者是經舊人介紹的宮中人出來養老,都是先找的她,她來給安排。現在廟剛建好,隻有張翁等兩三個人,也沒聽說過有誰打算介紹彆人來的。
小廝道:“張翁翁讓我來告訴您,麻煩來了!今天,那個姓計的死窮酸……”如此這般一講。阿薑怒道:“這個死王八,當初就該叫姓呂的拿去打死算完!”
小廝道:“誰說不是呢?我看那個宮人倒還是個標致小娘子,說話做事也和氣,她那個弟弟,看起來不像個正經人。對了,翁翁還說,宮闈裡的事,彆摻和!讓姐姐你上稟主人,來的這幾個人,不像是能靠得住的。”
“怎麼說?”
小廝道:“翁翁說,都知道春天種地,夏天鋤草,秋天收糧。累個半死好歹能糊口。可要是一開始灑的種子不是米麥,而是草籽兒……呃……”
阿薑道:“我知道了。你在這住一宿,明天一早再出城。來人,帶他去吃飯。”阿薑自己也先去扒了幾口飯,然後轉到公孫佳的房裡等她,這個時候,也是公孫佳與鐘秀娥、餘盛吃飯的時間。
等公孫佳吃完了飯,回到房裡了,才是適合彙報這件事情的時候。
今天公孫佳被章昺的事倒了胃口,吃得有點少,鐘秀娥多關心了她幾句,公孫侍推說熱,不太想吃,鐘秀娥就放她回去休息了。
回到房裡,阿薑就彙報了這件事。公孫佳滿心的厭惡,道:“怎麼他的破事又找上我的門來了?”
這個“他”說的是章昺。章昺的破事,她是一點也不想插手了。如果說當初讓榮校尉盯著計進才,將他從呂家人手裡搶下來,還是有點想做章昺後院的文章的意思。到今天為止,她已經徹底放棄了。章昺的私情、人倫,就是個笑話。倒不是說完全沒有利用的價值,隻是投入與產出是完全不可能成正比的。那還管它乾嘛?
現在的問題是,彆讓章昺這堆破事連累到她!
阿薑道:“城門已經關了,為了這件事設法出城不值當的,我讓人先在府裡歇了,您得拿個主意了。我看張翁翁說的是有道理的,他怎麼也是陛下的舊人,雖然現在過得不如意,先前看人的底子還剩下幾分,又活了這麼些年……”
公孫佳道:“派個人,去跟哥哥嫂嫂說說這個事兒。”她算是明白了,為什麼從救下計進才開始,鐘祥就沒有插手的意思,反而放手給她和鐘源來辦了。這事要是能撬得動章昺,才是天上一道雷下來正好劈死仇人的幸運。章昺這種人,你幫他反而沒有什麼好下場!如果現在讓他給粘上了,以後會有無儘的爛攤子,甩都甩不掉的那種!
這一夜,公孫佳的頭疼又犯了,翻來覆去直到天邊發白才勉強眯了一陣兒。起床的時候,鐘源已經從東宮回家,帶上延福郡主,夫婦二人來到了公孫府。
公孫佳披著頭發,呆呆地坐在榻上,眼前擺著一碗粥、幾樣小菜,飯菜顏色清爽、精致誘人,公孫佳捏著筷子,好像傻了一樣沒有動。
延福郡主見狀,好氣又好笑,上來拿起勺子:“張口。啊——”公孫佳咬住了勺子。延福郡主道:“咽了。”又挾了點小菜拌在粥裡,一勺一勺遞到唇邊:“嚼一嚼再咽。”
姑嫂二人一個喂一個吃,吃完一碗粥,公孫佳也回過神來了。說:“知道了嗎?”
延福郡主問道:“什麼事?”
“阿薑。”
阿薑上前欠一欠身:“是昨天……”她將事情說了出來。
鐘源與延福郡主聽了之後,也都不開心。延福郡主又說了一遍:“大哥真是沒有心!”然後問丈夫拿主意。
鐘源道:“吳宮人不能留在你那裡!”
延福郡主對吳宮人觀感不錯,說道:“她的命是真的不好,怪可憐的。計進才是個什麼玩藝兒?怎麼這般理所當然?”
鐘源道:“不相乾的人也不要管了,我看這個計進才也是個沽名釣譽之輩!腦子也是不好使的!”
延福郡主道:“那可怎麼辦?現在將人送走了,大哥隻會覺得是你不給他麵子。他才不會想到你的難處呢。日後這幾個人死在你這裡,他還要怪你!”
鐘源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樣,你去東宮,將這件事情告訴太子妃,對她講,請她不要擔心,吳宮人正在藥王手裡呢。”
“哈哈哈哈,”延福郡主正在心急都被逗笑了,“那樣她才會擔心吧!”
公孫佳道:“不用這麼麻煩,我已有了辦法了。不過要哥哥嫂嫂幫我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