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上任就先得假期,趙夫人對公孫佳的觀感還不錯,她確實需要幾天時間。她先到了公孫佳送她的宅子看了一圈,兒女一左一右伴著,女兒蘇謙有點無聊地說:“還可以。”語氣裡並不很滿意。
趙夫人道:“已經很好啦。”
“呃……”
“你想要什麼?嗯?”趙夫人輕聲細語地問。
“這——”
她弟弟蘇遜道:“比咱們在京城住的也不差。”
趙夫人點點頭:“這就對了。”
這宅子隻有最基本的陳設,占地麵積也不很廣,在見慣了京城大族的人眼裡,是稱不上豪宅的。
“我不明白。”蘇謙說,母親對他們姐弟的要求頗為嚴格,品評人物也一向標準很高,怎麼說起公孫佳來就這麼寬和了呢?
趙夫人輕歎一聲:“我一輩子好強,儘心教導你們是想養出謙謙君子,不是養出個瞎眼的傻子。我倒寧願你們目下無塵,至少你們還知道個高低上下。”
蘇謙心底有點謊,半是辯解半是疑惑地問:“阿娘以前不是這麼教我們的,您說過的,我們要抬起頭來。”
趙夫人因自己要強,對一切要求都很嚴格,也造就了女兒看什麼都要仰起頭來,過於自傲了啊。趙夫人心道:這可要掰回來了。
她說:“人生在世必得有一身傲骨,也要有自知之明。譬如這裡,你想要她給你什麼樣的宅子?一個有求於我的人,送這樣一個宅子,當然不算什麼。要是我能解他之困,再好的東西我都能開價。如果是像丞相這樣的人,隨手賞我的哪怕不如這個,也是難得的,是她給我的體麵,她並不是非我不可呀。”
蘇謙認為自己聽明白了,馬上說:“那還能有誰?為什麼她會求到舅舅門上?不是我沒有高低深淺,據我看來,本來就是她有求有阿娘嘛。”
趙夫人笑了:“求?她那是給你舅舅做臉呢!要說求,是你舅舅和舅公求的她,打從一開始求娶她的母親,到現在又要向她求援的。”
蘇謙呆掉了:“怎麼會?我以為……”
“你們以前太小,說了你們也不懂。現在是時候告訴你們了,先帝進京之前,京師曾幾經匪患,管你什麼金枝玉葉、名門望族,鐵蹄過處踏碎屍骨。敬重?是啊,教坊司的頭牌吃穿用度比咱們家的窮親戚們還好呢!在他們眼裡,名門出身,也不過就是個‘頭牌’。你瞧不起她,她倒瞧得起你,那也要看是怎麼瞧的。圈裡的名馬,夠看重了吧?吃的草料比一個小官兒的俸祿都高,又能如何?終究不是人!你們呐,是沒吃過苦頭,沒見過亂世!”趙夫人越說越尖刻,聽得兒女目瞪口呆。
趙夫人心情倒好了一點,女兒還不算太傻,不是以為自己有個姓氏就見誰都瞧不起的,是判斷彆人出身不夠高,又有求於己才會挑剔。要教的就是——如何判斷自己與對方的地位差彆,或者說明白一點,實力的差彆。
趙夫人語重心長地說:“你也是沒了爹的人,你娘自認不輸她娘,你倒是做個丞相給我看看!你是瞧不上丞相的位置嗎?彆說你不想,你是不能,是辦不到!就這樣,你還敢輕視她的舉動?告訴你,她今天已經拿捏住我了!以後要像尊敬我一樣的尊敬她,有朝一日我要死了你們遇到事,求到她的麵前她才會庇佑你們。”
蘇謙仿佛被雷劈了一樣,她從來沒有從母親口中聽到對一個女子有這麼高的評價。
她弟弟蘇遜還勉強能堅持得住,抓住了一個重點:“阿娘說的‘拿捏’?”
趙夫人慈祥地看了兒子一眼:“我把你們帶來了呀。”
蘇遜小心地問:“是我們妨礙了阿娘嗎?”
趙夫人又歎了一口氣:“人呐,無欲則剛。隻要有所求,就有軟肋。你們的前程,是我的責任。”
蘇遜馬上說:“如果讓阿娘為了我們的前程而受委屈,就是我們的不孝了!兒出身不低於人,自認學識也不很差,咱們既有宗族也有舅舅他們扶持……”
趙夫人笑了:“他們都不是你們的親爹親娘,能與父母一樣嗎?再說你舅舅,如果你舅舅看顧你的條件,就是讓為娘過來給丞相做事呢?”
蘇遜這孩子,打小讀的聖賢書,十歲上死了親爹之前也是個大家公子,正經人一個,大家族裡的禮儀往來是知道的,臟事、交易卻是沒見過的。喪父之後是比之前艱難了一些,有親娘在、有家業在,卻像趙夫人說的那樣“沒有真正吃過苦”,仍然有一股高高在上的天真之氣。
趙夫人把他帶了過來,也是為了自己算是“出仕”,帶兒子在公孫佳麵前晃晃,為他謀個出身,也是為了就近給兒子做指導,助他理解一下官場、世情的險惡之處。她所謂的“拿捏”,乃是與公孫佳一打照顧,公孫佳看到她的兒女,尤其是聽到蘇遜的名字的時候,趙夫人就知道公孫佳看破了她的這個想法。
趙夫人在兒女心中地位極高,兩人心裡母親是個比父親還要高明的人,母親這般推崇一個人,他們兩個迅速收斂起了散漫的心思。蘇謙問道:“那我今天,剛才,會不會……”
趙夫人又是一聲歎息:“不會。她不會與你計較,也不是看在我或者你舅舅、舅母的麵子寬恕你。她已經不必在意你一個閨閣裡的傻丫頭怎麼看她了,你卻還當自己的一舉一動很重要。記住,那是丞相!不是京城淑媛要結交什麼手帕交。”
這一切對蘇謙的衝擊過大,她有點理不太清思路。趙夫人道:“沒關係,以後的日子還很長,慢慢看你就知道了。要用心。”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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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夫人看完了自己的新宅,沒有馬上就入住,這個新宅現在住進來不是不行,對於母子三人而言確實有點勉強了。臨行前,她堂弟趙司翰估計是沒想到公孫佳會直接給宅子就把在雍邑的大宅借給她住,趙家大宅上次雍邑來人的時候鐘秀娥雖沒去住,但是仆從們收拾過,比這小宅肯定要舒適。
趙夫人於是帶著兒女先去大宅住一宿,第二天再趕回來收拾自己的新宅。有自己的宅子與借娘家兄弟的宅子,感覺是不一樣了。
“誰有都不如自己有。”趙夫人看了女兒一眼,認真地說。
容泓到趙夫人家的時候,趙夫人才收拾出來一個客廳,正好就接待了他。
容泓對趙夫人十分客氣,先噓寒問暖了一陣,又說:“我到雍邑已有半月,四下已然逛熟了,嫂嫂有什麼事,隻管吩咐。”
趙夫人笑道:“有勞。不過我既是要來輔佐丞相的,還是自己看一看的好。”
容泓順勢便說:“嫂嫂輔佐丞相又何必出仕呢?自來豈有女子在朝為官的?”
趙夫人道:“丞相不就是?”
“她那是特例,並不是常理。”容泓自有他的一套禮論,男主外、女主內本來就是這樣的嘛!而且女子主政,這玩兒它就不對!從來乾政的女子,要麼是皇後、太後,要麼是兩宮的女性隨從,或者是高官的妻、母。哪有自己跳上前台的?
公孫佳不一樣,她另算,她嚴格說來是為公孫昂的後代守家的,等她有了兒子,公孫家的家主得是那個繼承了外公姓氏的孩子的。對這一點容泓還是很寬容的,不能讓人家絕嗣不是?
趙夫人聽了,一言不發,蘇謙與蘇遜既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又想起來趙夫人所言,不能單靠宗族與舅舅,兩人心中天人交戰了半天也沒打出個結果來,不由安慰自己:我再看看。
趙夫人聽完了容泓的道理,說:“你說的都在理,不如上書朝廷。”
容泓一噎,他不敢。他也不是個書呆子,更不是個傻子,上書朝廷說這個事就等於是攻擊公孫佳,找死了吧?!他說:“嫂嫂貞靜自守,撫育兒女,眾人交口稱讚。如今侄兒侄女都長大了,正在出仕、結親的時候,您一旦‘出仕’,這品級還沒有您的誥命高不講,物議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