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佳隻來得及說一句:“表哥辛苦了。”便被他們挾到前麵。
東宮太子章熙親至,連同他的兩個年長的兒子,長子是太子妃所出,年紀比鐘源還要略長一歲。父子三人同來,給足了公孫昂這死後的麵子。章熙兩鬢微白,人到中年還未發福,身材保養得極佳,一舉一動都頗有些儒雅氣度,兩個兒子也都有些青年才俊的味道,這就更令人覺得欣慰了。
香案擺開,連接了幾道旨意。
第一道先是安排的公孫昂,給了個諡號“烈”,從此便可稱他“烈侯”了。
第二道是讓公孫昂附葬,如無意外,日後還會附廟。皇帝死了之後陪葬皇陵,神主陪著皇帝入廟受供奉,是極高的榮譽。隻是當今的皇帝還活著,皇陵還沒建好,這陪葬的倒先埋進去了。
第三道才是給公孫佳的,封做永安縣主。無論是公孫佳還是鐘家都不在乎封戶俸祿的多少,他們不缺這個,但是需要一個品級封誥來撐場麵。如今旨意下來了,所有人都放下了心中的一件大事。
公孫昂生前的舊部們也是一臉的激動,個個對皇帝的英明感激涕零,望向太子的目光也頗為親近。
章熙目光掃過這些人,心中暗暗滿意。他喜歡有情有義的人,今天一大早,這些人瘋了一樣彈劾陳亞,這讓太子很滿意。
宣完旨,公孫佳接了旨意,鐘秀娥就讓人傳下去,將這幾軸聖旨供奉到府裡專司放置這些旨意手詔等的地方。章熙向姑姑等人問過好,低頭看公孫佳,隻見小姑娘眼睛紅紅的,整個人蒼白單薄搖搖欲墜,心裡很是感傷,柔聲道:“好孩子,你往後的日子還長,以後有我們。”
公孫佳先是規規矩矩行了個禮,起直身的時候嘴唇仍在顫抖,眼淚也抖了下來:“我給長輩們添了煩惱。”
章熙道:“小小年紀,多思多慮不好,要好好吃飯好好長個兒才好。”
章熙做事向來周到,拈了香,又與鐘家人好好說了一陣話,臨走前對餘澤等人說:“你們都很好。”才圓滿地完全了任務。沒有人惹事,也沒有人拌嘴,更沒有人落他的麵子。正相反,所有人都做臉,與昨天那一天雞毛儼然是兩個世界。
送走章熙,鐘秀娥就要安排女兒到後麵休息。公孫佳卻先到餘澤等人麵前深深一禮,餘澤等人連說:“使不得!”公孫佳微微頷首,才被兩個丫環一左一右架回房去。
鐘源覷了個空兒,也跟著到了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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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佳走了幾步,抬眼看到榮校尉還跟著。到了房門外,榮校尉一按刀,又要守門。公孫佳道:“你也進來。”
她回房之後且不忙著躺下休息,先邀了鐘源到榻上對坐,讓人給榮校尉搬了張椅子。鐘源往桌上看了一眼:“恭喜妹妹。”桌上放著那套縣主的正式行頭,鐘源見慣了這些東西,一眼就認了出來。
公孫佳頭痛欲裂,硬撐著說:“祖輩父輩的蔭佑,是你們心疼我。”
鐘源道:“是你該得的。”
公孫佳笑得很勉強:“咱們關起門來就甭說客套話啦。有一件事兒得跟你們商量,昨天我跟表哥在府裡行走,後來榮校尉又回來,竟無人發現?這是你們的本事高,還是守夜的人懈怠了?又或者他們看在眼裡不說?”
她從房間溜出去,丫環看到了不吱聲,那是她的本事。如果丫環沒發現她丟了,那就是重大事故了。此事不可不防。
鐘源跟過來是想勸表妹休息的,聽了這話也顧不上說什麼身體,表情嚴肅了起來:“怪不得你一定要榮校尉跟隨呢。”
榮校尉道:“放心。”
公孫佳道:“對你,我當然是放心的,他們這會兒應該也老實了。不過先說出來你們心裡有個數,外麵的事,我現在隻能相信你們兩個了。”
鐘源道:“這些有我們。你昨天……”
“差不多了,有事也是以後的事了,至少能安安穩穩把我爹的後事給辦了。表哥,你昨天……”
鐘源臉上閃過一絲狼狽來,昨天他也是下了力氣的,跑到太子嶽父那裡一通哭,還撒嬌了,末了叫了人家一聲:“爹。”將太子感動得也哭了,對他說:“你爹走了以後,我要把你接過來撫養,你阿翁和你娘都不答應!我哪裡就會慣壞你了?我看你也慣不壞的。我拗不過他們,將你交給了公孫昂,他既將你教養得不錯,咱們也要還他這份情。”
清清喉嚨,鐘源板起臉:“有我呢,你彆問。”
“外婆沒累著吧?我還沒得空跟外婆說句話呢,你上頭去的時候幫我說。”
“她都明白的。這一回你可以放心了吧?如今榮校尉也回來了,你可以放心呆在府裡了吧?”
“陳亞還活著呢?”
“又操心起來了,不日會有旨意的,他以後翻不了身!”
公孫佳想了想,道:“我發送了阿爹,也就沒什麼要緊事了。照往年慣例,年前見一見管事,或者往莊子上走一趟——這個要你幫我跟我娘說。旁的沒有了。”
鐘源算了一下,年前見管事這事兒,怎麼也得排到半個月後了,那會兒公孫佳這一場病應該也有些起色了,便一口答應:“隻要禦醫說你沒事,我就幫你說去。咱們講好的,事情一了,你就安你昨夜可把大家嚇壞了,姑姑都哭了。”
“那她今天還凶我。”
鐘源瞪她,公孫佳吐吐舌頭:“你得閒了來看看我,彆讓我太悶了。”
“就你事多,我記下啦。”
“阿薑,幫我送送表哥。”
叫阿薑的丫環腳步輕盈地上前,將鐘源引了出去。榮校尉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倒退兩步,手指撚了一撚。
公孫佳道:“有一件事,你近前來說。”
榮校尉低著頭,在公孫佳麵前站定,公孫佳道:“你的那些人手,都還好用嗎?”
榮校尉點了點頭,問道:“是。”
軍中本有斥侯、打仗也好用細作,公孫昂對這兩個職業的業務範圍進行了拓展,在不少地方都灑了眼線。榮校尉是公孫昂信得過的人,口又嚴,其實承擔著刺探消息的任務,消息靈通得緊。
公孫佳年紀不大,公孫昂倉促之間隻來得及給女兒一個簡要的交代,交接是絕談不上的。公孫佳隻能自己摸索:“以前是你在管,以後你還管起來。不過,阿爹走了,有些事情不能像以前那樣自在了。”
榮校尉道:“已經讓他們蜇伏起來了,閒棋冷子,等您需要的時候再啟用。名冊……將軍在世的時候有一份,少主人看過沒有?最好找出來。”
“都在我這裡了。一應花費,還照舊走賬。”
榮校尉道:“是。”
“他們閒了,你還不能閒,重篩一遍,這些人不能反水。設若叫人知道了,於阿爹名聲有損。”
“是。”
“每天的邸報和朝廷上的事兒,都給我遞一份來。”
“是。”
“你先辛苦一陣子,我自有安排。”
“是。”
公孫佳道:“你再幫我跑一趟,請單先生代我寫個謝表。還有一件事,你幫我給單先生傳個話,附耳過來。”
榮校尉向來話不多,也不愛發問,從跟著公孫昂起就是這個樣子,如今換了公孫佳他也還與原來一樣,領了命就去找單良。隻在出去前多說了一句:“保重。”
公孫佳這才對丫環招手,想叫她們扶自己去床上歇著。手抬到一半,便無力地垂了下來,將丫環嚇了一跳,慌忙將她扶到了床上。
阿薑送鐘源回來,嗔道:“就把自己累成這樣了。”看她抱著頭,問道:“不舒服嗎?”
“有點疼,可能是喝酒吹風了。”
“我去請禦醫。”
“不用!讓我娘知道了吵起來我更得頭疼了,你給我揉揉。”
麻利地將公孫佳安置好,阿薑單膝跪在床沿上,慢慢給她揉腦袋。
公孫佳問道:“阿薑,有人來過嗎?”
阿薑道:“我守得死死的,沒人,咱們房裡的東西也沒人翻動。”又低聲說:“小院兒裡那幾個,都盯好了,夫人也派了人去,沒叫她們冒頭,也沒有什麼異動。”
公孫佳道:“知道了。”
“那,歇著?”
公孫佳道:“榮校尉還沒回來,我再等等,你給我念兩頁書吧。”
阿薑取了本書,坐在床邊沒念兩行,榮校尉就回來了,道:“單先生說請少主人放心,他都會準備好的。部曲、奴婢的名冊過兩天也送過來。單先生也說,守衛的事情要更上心。他提醒少主人,做事前還是要說服夫人的。”
公孫佳點點頭:“知道了,這幾天還要你多辛苦些,等小林回來,咱們再從頭捋一遍。”
“是。”
公孫佳再也不想硬撐了,利索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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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公孫佳隻管養病,第二天退了燒也沒有更多需要她操心的事了。她就窩在房裡,看單良派人送過來的名冊。到了送殯的日子,她先是扶棺走一段,出了城門就上車,到了荒涼的葬地才下車來,看著人們將棺材掩埋。
回家過了頭七,拆了靈棚,送親友等等,都不用她操心。一切恢複了平靜,鐘家人也各自回家,公孫佳餘事不問,一場風寒熬了過去,頭也再時常疼痛了。
好事接二連三,榮校尉口中的“小林”也回來了,正在回說:“事已辦妥,讓他們都蜇伏下來,信得過的都留著,不合適的也收回了,他們那裡半點把柄也沒留下,縱使反水也沒有半點證據能牽扯到咱們。”
公孫佳笑道:“這下好了,我的心事去了一半兒,接下來就是要怎麼跟阿娘講,我要見一見家將、管事們了。你們說,請表哥做說客可好?”
她一向不大愛說心事,今天難得心情好,多問了兩句。榮校尉才說:“少主人自己說,不成再請安國公。”鐘源他爹生前自己掙了個安國公,現在由鐘源襲了。
公孫佳點點頭:“也好……”
正要讓他們退下,外麵忽然傳來一陣喧鬨,不等公孫佳出聲,阿薑已出去了,很快回來:“夫人在打個婢子。”
公孫佳道:“阿娘這兩天心情越來越壞了,今天這又是怎麼了?去勸一下,彆打了,怪鬨得慌。”
阿薑吞吞吐吐地:“是夫人親自動的手……”
公孫佳覺得情況不太對,對小林道:“你且退下,一切照舊,有什麼支用的到前麵庫上去取。榮校尉,與我走一趟吧。”
她就住在正院隔壁,抬腳就到,卻見鐘秀娥正一手揪著個丫環的耳朵,另一手往丫環身上打,劈哩啪啦,聲聲響脆。公孫佳叫了一聲:“阿娘,”輕聲勸道,“誰惹您生氣了?何必自己動手?”
一句話戳到了鐘秀娥的痛處:“我不自己動手,難道指望你嗎?我能指望得上你嗎?你能讓我指望嗎?”
話一出口,連正在抽噎討饒的丫環都不敢說話了,所有人都靜靜地看著公孫佳,反應快的醒悟過來,又飛快的低下了頭。
榮校尉見多了消息,也搖頭。
公孫佳道:“你們怎麼看?”
上表的禦史,在這群人眼裡並不算個大人物,他們研究的是“背後”。
單良道:“不是郡王。”
公孫佳道:“肯定不是他,陛下發過話了的。”
榮校尉道:“也不是樂平侯。”
作者有話要說: 嗯,看到有同學留言說到了吳家姐弟,問題不在他倆身上,在章嶟身上。掐著了點,這不,吳選就沒得翻身了。拿捏住章嶟就行了。
吳選勢力一去,吳宣在宮裡就勢單力薄了,她有成為boss的條件,但是她選了點另一條技能樹,很早之前她跟公孫佳有過一次對話,她選擇的路就是“絲蘿托喬木”。那就沒辦法了。這就造成權臣並不會把她放在眼裡,因為要拿捏她真並不困難。她根本就沒有自己成一派勢力的意識,一直就是依靠依靠依靠。反而是她弟吳選有,所以要讓吳選先出局。
不知道這樣有沒有解釋明白。
以及公孫佳現在確實是在培植自己的勢力,她很誠實呀,本來就是跑到雍邑去猥瑣發育來的。養成了勢力,她跟皇帝之間的相處模式看起來雖然客氣,但是已經可以用“出兵”來交換皇帝立儲了。雖然立的這個太子本來按照禮法就是該立的。
不管是物理意義上的“割據”還是抽象概念上的“勢力”,本質其實差不多,都是政治版圖的劃分。說她有點割據藩王的意思,還是比較貼切的哈。
當然,現在還是在尊重皇帝的一個大框架下進行,君子之澤嘛,章嶟他爹和他爺爺留下的底子真的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