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佳道:“先父過世的時候,我十一歲,每天都在想,我該怎麼做。”
“您可以教我嗎?”
公孫佳道:“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呀。非要解釋的話——”
“什麼?”
公孫佳道:“唔,我隻能把我當時怎麼想的告訴你,要怎麼做,看你自己。當時府裡什麼人都有,舊部裡人心惶惶,想什麼的都有,不同的人對我也有不同的要求。我想著先父的功績,他是將軍,我呢?一個病秧子。光模仿著學,是不成的。”
章碩點頭道:“我亦如此。”
公孫佳話鋒一轉:“所有人對陛下提出來的所謂諫言,都是他們自己的期望,陛下不應該把這些當做準則。”
“有點明白了,又還是不很明白,”章碩索性複述了自己與趙司翰等人的問答,“國家那麼大,千頭百緒,之前天災人禍的時候,我心亂如麻,幾乎不知道能不能撐下去。看著諸卿分派妥當,好像看出來一些,又好像沒學到什麼。”
公孫佳笑道:“他們這不是說得很明白嗎?希望安定,希望將來有個盛世,不希望再折騰了。您知道了他們的期望之後,就考慮一下自己要怎麼做。皇帝有老師,‘皇帝’又沒有真正的師傅。”
章碩隱隱抓住了什麼,但總覺得還有一層窗戶紙,他起身長拜:“請您教我。”
公孫佳垂下眼,沒有接話。
章碩也不起身,再拜:“請您教我。”
如是再三,公孫佳終於說:“陛下,坐下吧,咱們慢慢聊。其實啊,唔,他們說的都有道理是不是?”
“是。”
“愛民,減賦、賑濟之類,史書都寫爛了,我不信陛下沒讀過。”
“是讀過。可是,我如今……”
“心裡沒底,想找點事做。不然總覺得這個皇帝做得不踏實,跟個木偶一樣。”
“是。”
公孫佳道:“因為您是新君啊!不管做什麼,新人總是恐慌的。這個時候任何安慰的話都是沒用的,心是自由的,它就是不安。”
章碩長出一口氣:“沒錯!”
公孫佳道:“陛下不安,天下就都要不安啦。陛下缺的,是一點自信。我隻說一句,您是上皇的太子,是太宗之孫、太-祖曾孫,沒有人比您更正統。”
章碩不好意思地笑笑:“我……”
公孫佳笑道:“看到上皇的下場不安?一個皇帝退位了,怎麼天下歌舞升平跟沒事發生一樣?皇帝就這麼不重要嗎?是可以隨便換的嗎?”她定定地看著章碩,章碩也看向她。章碩萬沒想到公孫佳能說得這麼直接,她偏就說了,不知道是自信還是真誠。她的眼睛依然年輕,清澈又明亮,看著你的時候你會感受到明確無誤的坦誠。
章碩忍不住點了點頭:“是啊!”
公孫佳道:“都不說,那就我來說,令人害怕啊。誰不怕呢?人看到活的老虎的時候會害,老虎死了,就不怕了。可看到人死了,就又會怕了。您看到一隻老虎被關到籠子裡,是安心呢?還是害怕?又安心又害怕,對嗎?”
“是。我既是虎,又是人!世間也隻有我一個是這個樣子!”
公孫佳道:“我不向陛下剖什麼忠心,隻問陛下知道為什麼歌舞升平嗎?因為天下人安心了,所有人說的這些,既是為您好也是為大家好,您做仁君,所有人就都安心,哪怕無為而治,也能令人安心。天下人心安了,您就安全了。您已然安全了。”
章碩福至心靈:“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1】
公孫佳道:“到底是讀過書的人,是這個道理。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天下沒那麼多喪良心的人,還是忠臣多的。一旦有變,必有人護衛陛下!
您隻管放寬心去做事,天下、百官、百姓,都是您要處置的問題,百官也包括政事堂。這個題目太大了,我做不來,得您自己做。解甲歸田也由您,富貴閒人也由您,問個犯上作亂也由您。您是天子呀!”
“怎麼說到這裡了呢?”章碩不好意思了起來。
公孫佳道:“那再說點更露骨。您是最好的,反正比上皇強多了。陛下赤誠,所以上下同心。上皇令人寒心,國人不免棄之而去。”
章碩忍不住笑了:“我見阿爹,忍不住害怕。小時候他還是慈父,現在……唉。”
公孫佳道:“現在您是孝子,上皇安逸,全賴您一片仁孝之心。”
“我不懂的地方還有很多,還要時時請教諸位呢。”
公孫佳笑眯眯地說:“陛下已經非常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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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佳從宮裡出來,輕輕吐出一口氣。
回到府裡,彭犀等人聚到書房,等她發問。公孫佳道:“都說了。”
元錚道:“陛下的擔憂是必然有的,如果沒有,那才是個大-麻煩。不是天生通透,就是內心藏奸。能被看出來,就是道行還淺。”
妹妹居然猶豫了,問道:“會不會太囂張了?”
彭犀道:“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啦。挑明了總比什麼都不說要好。這話還能指望誰去講?陛下哪來的心腹給他剖析?能找到這樣的人,也不用丞相自己去說啦。脾性不好的人,不會因為這一席話就不忌憚權臣,品性尚可之人卻會因此釋去一些猜疑。
更重要的是,信任不是說出來的,是做出來的。陛下從開府,到立儲,到大婚,到登基,哪一件丞相沒幫過他?哪一件又居功自傲了?隻要是個有良心的普通人,丞相現在就安全了。陛下,也不是個小人。”
妹妹道:“真傷腦筋啊。”
公孫佳道:“你多吃點豬腦,彆總長個兒,呃?單先生?怎麼不說話?”
單良這才驚醒:“啊!那個!”他伸出雙手食指對成一條直線,麵色詭異地說,“阿宇她帶回來那個小子,今早帶過來給我看……”
妹妹道:“那個小郎中?您不舒服?府裡有禦醫呀……”
“不是,”單良說,“他倆,他們……好上了!居然好上了!”
單宇去年被派到南方又是賑災又是善後的,回來的時候捎回來幾個人,放在她在府外的宅子裡。這個大家都知道,賑災嘛,順手收幾個孤兒,再順個郎中回來,正常。
可好上了……
公孫佳笑道:“不錯嘛!那小郎中有三十了吧?眉清目秀的,阿宇有豔福。”元錚輕飄飄地看了她一眼,公孫佳還沒察覺出來,說:“該吃喜酒了吧?”
單良跳了起來:“我養大的閨女哎!小毛孩子,他懂什麼?”
元錚認真地點了點頭,說:“年輕人,不體貼。”
公孫佳道:“誰還不是年輕過來的?你也年輕過呀。把他們倆請過來喝個茶?”
作者有話要說: 【1】是孟子裡的話哈。
皇帝肯定有顧慮的呀,親爹被請下台了哎!他要沒點擔心,那才奇怪了哈。畢竟這事兒還不是他主導的,他跟個木偶似的,肯定擔心。
就這話隻能是公孫佳去說,隻有她的性格、地位、經曆能說得這麼直接。容逸雖然也勸過章碩,卻是從“大臣們是好人犧牲很大”這個角度來說的,隻能是部分釋疑。他的性格、學識決定了不會直接問皇帝,你是不是擔心再把你廢了。
公孫佳就不一樣了,皇帝算是被她給安排了。當然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她常年閉關,半死不活。可以把她當成個時靈時不靈的隨身老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