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青鹽涮過口,再拿麵脂潤過手臉,錦棠一床小被窩兒一卷,一絲餘地都不曾留,便舒舒服服的躺下了。
陳淮安並沒有睡,他坐在窄條桌兒前的小馬紮上,兩條長腿格外的撇向兩邊,麵前擺著一本書,盯著那本書,便長時間的出著神。
許時白日裡受了驚嚇的緣故,錦棠眼看進入夢鄉,就會猛然一抽,待抽過了,抽噎兩聲,又輕輕歎一口氣,似乎極為傷心。
隻要她一抽,陳淮安立刻便伸手過去,如拍小嬰兒一樣輕輕的拍撫著。
兩輩子她都有這樣一個驚懼難安的毛病,隻要陳淮安在身邊,坐在身畔,伸手輕輕拍拍,她於夢裡抽噎片刻,哭上片刻,挨著他一隻手,也就睡穩了。
他輕輕合上書,是一本宋代朱熹所著的《論語集注》。
朱熹是宋代的儒學、理學大家,也是唯一一位非孔聖人親傳弟子,卻配享祭孔廟的大聖賢。
當今科舉,以四書五經為基石,而朱熹的集注,在考試中則尤為重要,如今鄉試,會試的考題,理論,依及考官們判題的依據,皆從朱熹的批注中出。
但這本書在街麵上是無售的,它做為手抄本,一直在仕宦階層流傳。
像貧家,或者寒門舉子,沒有三五代的家學淵源,壓根就接觸不到這些集注,所以人們才會經常說一句話:寒門難出貴子。
而陳淮安手裡的這一本,是他生父陳澈從京城寄回來,給他讀書用的。
不過陳杭當然有他的私心,在陳淮安翻到這本書之前,陳杭將它束之高閣,除了嘉雨之外,沒有給任何人翻閱過。
所以,陳嘉雨小小年紀就中了秀才,人稱神童,而他卻是個風流酒家。
對著羅錦棠,之所以陳淮安嘴硬,抵死不肯說上輩子為何而敗,就是因為他發現上輩子平步青雲,飛黃騰達的路是條斷頭路。
生父陳澈,也並非他能穩蹋而上的登雲梯,而是他的斷頭台。
養父母也不過放任,縱溺,讓他在前半生碌碌無為而以,究其原因,還是在於他的不自律,以致前半生荒廢。
生父陳澈,才是徹徹底底,葬送他人生的哪個劊子手。
上輩子原本他還能再戰的,可是婚姻已然千瘡百孔,錦棠也找到了比他更好的男人。陳淮安在權衡之後,舍棄了劊子手一樣的父親,選擇放手,主動讓內閣一派輸給寧遠侯林欽,倒不為彆的,僅僅是因為,在他和錦棠以然無法再續前緣的情況下,比他更成熟,更穩重,當然家庭境況更簡單的林欽,會是錦棠下半生最好的歸宿。
誰知他放手了一切,在幽州打了一年的鐵,像隻猴子一樣任朝廷玩來耍去,就隻為錦棠能過的好一點,最後她去見他時,卻滿腳爛瘡,破衣爛衫,慢說過的好,簡直淪落成了乞丐。
這筆帳,又豈能不算?
陳淮安所麵臨的局麵其實比羅錦棠更難。於她來說,隻要葛牙妹在,酒肆在,她童年的幸福,家人,一切就都在。
可他不一樣,他分明親人很多,卻又六親無靠,分明身邊熙熙攘攘全是賓朋,可那不過酒囊飯袋的狐朋狗友而已。
今年都二十歲了,陳淮安才發現唯有認真讀書,科舉致仕才是這輩子唯一的出路,而可怕的是,他上輩子雖說文章做的花團錦簇,卻全是為討皇帝歡喜,而做的應製文而已。
真正要從秀才考到舉人,再到監貢生庶吉士,一步步的靠上去,那憑的是真才實學。而他十年官途,雖說字全識得,但除了《三字經》和《百家姓》,餘的書本都忘光了。
鄉試還有兩年,他隻要肯勤學,吃兩年苦,當是能考得上的。所以這不過遠慮,而真正的近憂,當務之急,還是葛牙妹這五千兩銀子的印子錢。
要說打官司,拆穿孫福海拿樹舌騙葛牙妹的陰謀,印子錢就不用還了。但是,樹舌和靈芝差彆並不大,孫福海到時候當然要賴賬,說自己給的是靈芝,卻叫葛牙妹自己還成了樹舌,總之,這樣一來就是個扯皮的事兒,怕還得招官府來查孫乾乾的死因,所以並非上策。
虧即吃了,就想辦法把錢還上,至於孫福海哪個人,等葛牙妹的急解了,再慢慢兒教訓。
這樣想著,陳淮安輕輕搓了搓手,借了念堂的紙筆與墨,蘸好了筆,一字一句,認認真真便抄起那本《論語集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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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下了一夜的雪,一早起來推開房門,便是個銀妝素裹的世界。
高高的柿子樹上間或啪的一聲,往下掉著熟透了未及摘的大黃柿子,掉進雪裡頭,半尺深的坑,瓤子砸的稀爛。麻雀站在乾枝子上頭,看到廚房裡潑出來的水,撲天搶地的,來搶那裡頭的米粒子。
這種天氣,就該圍著熱乎乎的紅泥爐子,呷一口小酒,再配一勺炒米花生的。所以,打早起酒肆一開門,打酒的人就排成了長隊。
錦棠一件藍布麵的棉直裰,脖子上圍著一根羊絨麵的淩風,暖暖和和,頭發高高綰成個道姑發髻,一張瓜子小臉兒脂粉不似,清透明亮的白,兩頰暈染著淡淡的粉意,不似個婦人,倒像個竹山書院的小秀才一般。
她站在櫃台裡收錢,念堂沽酒,一枚枚的銅板嘩啦啦砸進來,她便將它們一百枚一百枚的串起來。
來的皆是熟悉的酒客,當然,大多也都是些整日灌黃湯的登徒浪子們。
“喲,錦棠不是嫁給咱二大爺當少奶奶了,這是因為知道哥哥想念,才回來站櫃台的?”有人笑著說道。
錦棠抬起頭來,便見個身高七尺半的男子,瘦刮刮的,一雙金魚似的鼓眼,帶著三分色笑,正在對著自己笑。
這人叫齊高高,是錦棠的婆婆,齊梅娘家的一個遠房侄子,也是陳淮安狐朋狗友中的一個。這些日子陳淮安戒了酒,顯然這人找不到不花錢的酒吃,自己上門來打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