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兒醒來, 還未睜眼了,便聽見外麵的風聲。
大五更的風是好東西,吹上半個時辰,早上起來便是個清亮亮兒的晴天。
但要在這五更起來,給一家人做早飯,卻是個艱難的活兒。
錦棠在自個兒家是想睡到幾時起就幾時起的,到了陳家,為著早晨起不來,也不知受過何媽多少冷嘲熱諷。
陳淮安起來之後開爐子,添火, 過會兒,又另塞了隻滾燙的湯婆子進來。
若沒有這湯婆子,錦棠倒還能起得來, 因為一隻熱乎乎的湯婆子, 她一閉眼兒睡過去,嚴寒冬日裡黎明時一個又熱又舒服的回籠覺,千金難換的。驀然再驚醒的時候,便聽見外麵何媽唧唧呱呱的罵聲。
*
何媽當然起的格外早, 端著隻昨夜齊梅解過溺的痰盂, 就在廊下站著。
見陳嘉雨歪著腦袋從書房裡出來,她道:“三少爺愁眉苦臉的這是作甚?咱們秦州人的古話兒,火燒門路開,家裡要有大火或者大水,皆是將要飛黃騰達的征兆, 還不喜慶起來,擺張臭臉給誰看?”
何媽是齊梅的娘家陪嫁婆子,在這家裡臉麵大著呢,連陳杭都不敢輕易使喚的,陳嘉雨當然不敢多說話,笑著就溜了。
“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真真兒是三個和尚沒水吃。這家裡分明娶了兩個兒媳婦,婆婆都起床了,媳婦們還躲懶躺在床上,連早飯都沒人做一口,這就是讀書人家的規矩?”
何媽的老三樣兒,一睜開眼睛,就開始指桑罵槐的,罵錦棠和劉翠娥了。
“你一個老媽子,不替爺們做飯,站在正房屋簷下,端著隻臊尿盆子罵人,這就是讀書人家的規矩了?”忽而一個低沉又帶著些厚沉的男子腔響起,東廂屋子的門一開,陳淮安略低著頭,從比自己矮許多的門裡鑽了出來,甩著袖子走上正房房廊,忽而衝著何媽的耳朵就是一聲吼:“做早飯去。”
何媽在陳家耀武揚威了半輩子,就連陳杭也不敢在她跟前大聲兒的,叫陳淮安這樣一嚇,齊梅哪隻金貴的痰盂哐啷一聲砸在地上,尿潑了何媽一身。
“這,這叫個甚事兒?老奴在齊家都未下過廚的,憑啥給你陳家做飯?”
“哪就滾回你齊家去,到了我陳家,你一個奴婢,就該你做飯。”陳淮安斷然道:“從今往後不做早飯,我打折你的腿。”
他要耍起橫來,嗓門又亮,身子又高,氣勢先就把何媽給壓住了。
“你竟敢這樣說我。”何媽尖聲道。
“我是這家的二大爺,說你是輕的,打你又如何?”說著,他一隻修長有力的大手帶著風,忽的一下就揚了起來。
愣了半晌,差點被嚇尿的何媽居然破天慌兒的,真的去做早飯了。
陳淮安的二大爺性子,洗罷了臉,就在廚房裡盯著,等何媽煮好了粥,騰好了饃,先喊來嘉雨,讓他往正房給爹娘端飯去,自己另拾了一碟子的熱饃,並著一碗熱粥,就端進臥室,給剛起床的錦棠去用了。
*
錦棠直等到陳淮安的飯端進來了,才慢騰騰從床上坐了起來,倒了湯婆子裡的熱水出來騰麵。
熱帕子才從臉上揭下來,陳淮安端著她的牙缸子,就在麵前站著呢。
錦棠噗嗤一笑,道:“你能為我出頭,真真天下奇聞,新鮮事兒。”
陳淮安也是一笑,卻並不說話,高高闊闊的背影,轉身就在窗前站著。
憶及上輩子剛把錦棠娶進來的時候,他是很高興的,當然,自己的家,自己當然呆著舒服,也覺得女人呆著,就該跟他一樣自然舒適才對。
這也是男人們的通病,不知道他從小兒長到大的家,親人,母親,於婦人來說皆是陌生人,陌生的地方,她要一樣一樣的適應。
他好比野獸捕了一隻獵物一般,將它往黑乎乎的山洞裡一扔,轉身便走,全不知她為了適應這個家,曾過的有多辛苦。
就比如說,徜若他或者陳嘉利能稍微硬氣哪麼一丁點兒,何媽一個老媽子,在陳家又焉能有這樣大的臉麵,又焉能指著兩個兒媳婦,想罵就罵?
陳淮安也是重活過一回,必須重新適應這個家,才發現這一重,他上輩子全然沒有意識到過的事兒。
但就這麼點小事兒,足以叫錦棠開顏了,她果然很高興。津津有味的吃著粥,揚起臉來,笑著說:“今兒去了縣衙,抽到空兒,記著往竹山寺來一趟,照料照料我。和嘉雨兩個去寺裡,我心怎麼都覺得不對勁兒。”
“我若來竹山寺照料你,咱們就不提和離,好不好?”陳淮安說道。
錦棠抬起頭來,瞧著他嘴皮子上還腫著一道長長的紅痕,銀牙一咬筷子一拍,斷然道:“哪就不必了,我自個兒的事情自個會兒照著辦的。”
在陳淮安柔柔的目光注視中,她挑釁似的旋腰站了起來,款款兒走到銅鏡前,細腰一彎,便往唇上點起了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