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棠接了過來,白白的,新鮮的甜杏仁兒。
渭河縣的杏子五月才黃,這時候杏子都還是青的,不過這時候的甜杏仁兒油份不多,又脆又甜,是最好吃的時候。
錦棠接了過來,剝下白白的皮來,往嘴裡丟了一枚,格外的清脆,還帶著一股晨起的露水味兒,想必是葛青章在來路上半路摘的杏子,也不知酸杏子是不是叫他給啃掉了,獨給她留著仁子。
張氏雖凶,悍,整日拿兒子說事兒,但也懶,早起從來不給孩子們弄飯的。
葛青章今日起的早,嚼了兩隻放裡的冷山芋做早飯,沒有麵食墊肚子,心裡空的難受,路過山裡的野杏樹,本是想,弄一把杏仁兒墊肚子的,結果嚼了一枚發現極好吃,於是全留下來,給錦棠做路上的零嘴兒。
他瞧著錦棠吃的很香,忽而側眸一下,晨光下臉上泛著股子淡淡的粉紅,竟是害羞少女才有的神情:“好吃不好剝,一早晨,為了啃酸杏皮兒,我的牙都酸倒了。”
錦棠隻當這真是個零嘴兒,不知道自己這表哥隻吃了山芋挖心,一路都在難受,吃了個歡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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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青章帶錦棠走的這條路,非是大道。
而是,穿蓮花山,沿洮河過炳靈寺,再一條直道到涼州府,由涼州府,再到河西堡。
錦棠還是頭一回往西走,瞧著越走天越朗,地越寬,自然格外的開心。
恰又是四月的暮春之時,行的又是多鄉村,民居,民風安定的村間小道。這些地方少強盜,少土匪,民風又純樸熱情,途經之處,處處勝似桃源。
因葛大順沿路皆帶著葛青章走過多回,葛青章為求穩妥期間,日暮就歇宿,歇的,也俱是自己曾經住過的,熟悉的客棧,便掌櫃也小廝,也得再三確定過沒有換過人,才敢進去。
至於夜來,他前半夜略睡得半晌,隻要入了更,就坐起來看書,專心聽著隔壁的聲響,但凡聽到有任何聲音,隨即便要敲壁問一聲,得知錦棠尚安全,才敢放下心來。
如此,倆人幾乎沒怎麼說過話兒,白日裡不停歇的趕了整整七天,才到達涼州城。
而出了涼州,不過半日的路程,便是河西堡了。
錦棠是個任什麼上麵省,也絕不肯在吃住行上虧了自己的人,是以,這夜趕著月色進了涼州城,錦棠沿路抓了幾個路人打問,便是問,仙客來客棧在何處。
這仙客來客棧,錦棠還是上輩子聽陳淮安說過,是涼州城最大,也最舒適的酒樓。他當初在大理寺為任,但凡出差涼州,不肯住官驛,皆是住在仙客來。
到了之後一看,並非普通的二層小樓,這客棧,居然是處極大的宅院,隻瞧門前幾株百年老鬆柏,再看青磚石階衝洗的乾乾淨淨,照壁映著夕陽,莊重質樸,便隻果真是有錢人才住得起的了。
既差費有康維楨來付,錦棠自然也財大氣粗,進去讓跑堂牽走了馬,要了兩間普通客房,吩咐夥計讓弄上幾樣菜來,隨便吃了幾口,便與葛青章兩個投宿到了裡頭。
她先沐浴更衣,舒舒服服兒泡了個澡,等再出來找葛青章時,一輪滿月,已然高掛於枝頭了。
葛青章的屋子和錦棠的一模一樣,分著裡外兩間,裡間隻有床,外間有待客處,置著八仙桌,太師椅,桌上花瓶之中,插著幾株盛放的芍藥。
葛青章許是怕自己穿的太貧寒要給錦棠丟人,難得居然換了件沒補丁的青褂子,千層底的絨麵布鞋,一張白皙的臉叫燭光映成暖玉色,就在燈下坐著翻書。
見錦棠進來,他隨即放下書,站了起來。
因是浴後,不時就要睡覺,錦棠仍是穿著她哪輕巧簡便的直裰兒,唯獨頭發不曾認真梳過,就拿絹帕紮成個馬尾形樣,鬆垮垮垂在腦後。
葛青章站了起來,想起什麼似的,轉身,捧過一隻盤子來,道:“方才在院子裡轉悠,見樹上櫻桃正熟,問過夥計,說可以隨便摘食,於是我摘了幾枚,給你留著。”
他這一路上,謹守帶路的本分,七八天的時間,幾乎沒有跟錦棠多說過一句話,但哪裡有什麼零碎嘴兒,他總是格外的眼尖,要弄點子來給錦棠吃。
錦棠抓了一把,與葛青章兩個出了屋子,便準備要逛一逛這座園林式的大客棧。
暮春時節,涼州的夜裡還略有些冷,一路往裡走,古槐參天,綠蔭遍地,還有一條小溪潺潺,隨路而走。
就在進涼州城的來路上,錦棠沿路在茶寮吃飯,聽人聊天時,已經打聽好了,據說,林欽如今就在涼州都督府裡住著。
若想給林欽以預警,叫他防範羌人首領貉台,如今正是時候。
錦棠心中思忖著,回頭看葛青章,他仍是一貫的樣子,離她三步之遠,無事也絕不會多望她一眼,但偶爾目光傾注過來,總是溫柔無比。
錦棠手裡抓著一把子的櫻桃,邊吃邊笑著說:“表哥這些日子來,一句話都不說,莫不是我有地方惹你不高興了。”
葛青章唔了一聲,並未說話。
錦棠於是又道:“本來,咱們說好的,來返一趟是十五兩銀子。不過,我有件事兒,必得要你到涼州都督府去一趟,屆時,我給你五兩銀子,你替我送封信,跑跑腿兒,可好?”
葛青章仍舊不語,卻是止了步,月光下冷玉色的臉,神如秋水,定定望著錦棠。
錦棠渾然未覺葛青章已然查覺什麼似的,猶還道:“不過一封信而已,但彆人送我不放心,便你去,也一定不能說是我送的。隻記著,必定要把信親手交給神武衛的指揮使林欽。”
“錦棠,你和陳淮安到底什麼時候和離?”
……
“我聽你們不止一次吵架,說上輩子怎麼怎麼樣,這輩子又怎麼怎麼樣。”葛青章聲音不大,而且是專門停在一個,四周皆空曠,沒有人會經過,也沒有牆壁可以隱匿人的地方,才敢問這話。
錦棠本還以為,是葛牙妹跟葛青章說過什麼,聽他這話的意思,是從她和陳淮安兩個吵架的時候,聽出來的。
上輩子,葛青章是叫陳淮安給殺死的。
而且,她在和離的那夜,無處可去,恰是碰到葛青章,葛青章替她找了一間客棧叫她住著。
已經糾纏過一世了,錦棠自然沒有想過跟葛青章多做糾纏,當然,也不會把自己多活過一回的事情告訴他。
她斷然道:“我們夫妻吵架,說胡話兒呢,這你也聽,你怎麼能這樣?”
“陳淮安還曾有過後任的妻子,還生過孩子,而你,為了他流產多回,這就是陳淮安給你的婚姻。就這樣,你這輩子仍不和離,還打算繼續和他走下去?”
錦棠算是明白了,葛青章不止聽過一回,他應當時聽過很多回,也許一開始並不相信,但漸漸兒的,聽他們夫妻吵起上輩子的事情,便開始為她而抱打不平,為她抱屈。
他哪麼聰明一個人,早就察覺到了,隻是一直隱忍著不肯說罷了。
“我不是他哪等急色之人。”見錦棠彆過了臉,葛青章又道:“徜若真是為色心而娶你,來的路上,七天七夜,羅錦棠,我不可能不與你多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