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澈上了馬車, 抱著壇子酒, 仔細瞧著這壇子, 蜜色的壇身, 沉潭色的壇貼, 貼的伏伏貼貼, 揭開之後,他搭起簾子, 也不必酒盞,仿佛還是少年時揮鞭斥馬的快意, 直接揚起壇子便是一氣豪飲, 飲罷之後,在這擁擠不堪的人群中,馬車在侍衛們的護衛下, 才緩緩駛出什刹海。
簾子撩起,微涼的風,一件件往事過眼,陳澈再飲一氣, 掂著隻壇子,望著外麵紛紛攘攘的人煙過眼。
恰在這時,車自什刹海岸轉過, 也就是在舞台的正後方, 一個白衣,赤足穿著雙白布鞋的女子,頭上包著塊藍帕子, 坐在一輛馬車側的陰影之中,雙手托腮,正在和著舞台上的樂聲哼唱:“幡幡瓠葉,采之烹之,君子有酒,酌言嘗之……”
餘鳳林曾經在世的時候,非常好酒。
便在嶺南時那般窮困潦倒,她連置新衣的錢都沒有,但仍還愛吃酒。
偶爾捉隻蛐蛐兒,扮作男裝到街上與人鬥蛐蛐,贏了錢便打一壺酒來,不講究口感也不講究酒質,隻要有酒即可,坐在竹席上,呷一口,赤足坐著替他縫衣服,便哼著這樣的歌謠。
瓠葉正嫩啊,采來烹之,我家裡有美酒啊,請君來嘗之。
每每叫他捉住,欲罵她酒會傷身吧,她早已吃完了,欲要責兩句吧,她就跪在那竹席上,來搔他的癢癢。
陳澈於是將她摟入懷中,親吻她的臉龐,親吻她的嘴唇,倆人緊緊摟在一處,老夫老妻,除了身體上的慰籍,更多的是彼此心靈深處,給予對方的支持。
透著潮氣的屋子,四麵漏風的茅屋之中,那時候他覺得便一生不能起複,有那般恩愛的妻子陪伴,死而無憾的。
木頭一般坐在車裡,其實也不過一晃眼的時間,思及亡妻,淚如雨下,陳澈顫抖著捧起一壇子酒來,再浮一大白。
他近來總能偶遇那個女子,有時是男裝,有時是女子的裝扮,陳澈忽而心中一疑,覺得這當不是自己的幻覺,隨即擱下壇子坐了起來,撩起簾子就準備下車。
也不過百來步的距離,他想過去看看,是不是真有那麼個女子,那麼她從何而來,姓甚名誰,又怎麼會和他的妻子生的那般相像呢。
畢竟餘鳳林也有幾個妹妹,也嫁了人了,至於生的孩子們,陳澈也都見過,沒有一個會生成這個麵貌的。
簾子撩起,一張老大粗的臉,大熱的天兒,綠色官袍,車前笑嗬嗬的,站著的是禮部主事張之洞,他抱拳便道:“陳閣老,下官於這什刹海畔一通的找,可算找到您了。”
陳澈吃空了一壇子酒,頭頗有些沉,不過人還好,未醉,皺眉一笑:“之洞何事找老夫?”
張之洞道:“太後娘娘一狀告到了皇上那裡,說陳淮安在大理寺辦案不分青紅皂白,把兵部尚書黃積善給惹燥了,黃閣老如今告病不出,太後娘娘已經去了太廟,說是到先皇牌位前哭去,皇上等您前去調停呢。”
陳澈旋聽旋笑,道:“罷了,我去趟太廟,把太後娘娘勸回去。”
醬香酒有兩大特點,除了醉酒之後,次日起來喉嚨不乾,頭顱不疼之外,便是吃的時候無甚感覺,便吃完之後,初時也不覺得有甚,但是後勁會越來越到,直到最後,癱軟如泥。
豪飲一壇,酒還未起勁的陳首輔,馬車載著,就往太廟勸太後黃玉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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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水榭的對麵,此時曲子已經踩完了。
在劉娘子的指揮下,姑娘們將所有踩成磚的曲子一塊塊壘將起來,置入框中,一人一隻背簍背上,這就準備要走了。
就好比城裡人沒見過農人種田,總覺得新鮮一樣。
圍觀的人群之中,許多人也從來未曾見過踩曲。當然,也總有些浮浪之人,想要取笑這些大姑娘幾句。
是以,有個人聲音響如雷鐘,說道:“東家,東家,這些大姑娘除了踩曲之外,可會不會陪人吃酒?本公子今日出一萬兩銀子,購你三千壇酒,讓這些踩曲的大姑娘,今日陪劉某吃一盞,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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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所有人全在台下忙碌著。
因為這一回踩曲之舞,太多的人想要了解錦堂香,很多酒家試著吃了幾杯之後,當場便準備要買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