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了,明兒,錦棠單獨備一份瓜片到您府上,可好?”
她這話說的柔,笑眯眯兒的,又不緊不慢,恰是個大家都能聽見的。
這一句又一句的,聲音雖說不高,可有理有據,就把陸寶琳所講的一樣樣兒,全給駁了回去。
陸寶琳還想再說什麼來著,陸寶娟一把拉住了她,接著悶聲說道:“什麼孝不孝的,錦棠既來了便是大孝,不過,此時我腦子裡悶的慌,此處又離漕運碼頭不遠,錦棠,你往碼頭那珍玉緣去,那是咱家的鋪子,裡麵有青蒿油,最能解暑的,給我拿一瓶來,我要用。”
袁俏跳了起來:“我陪三表嫂一塊兒去。”
陸寶琳隨即就伸手將袁俏攬上:“俏俏,你還要替我削水果呢,不許去。”
此時便陸王妃也冷冷瞧著錦棠,就好比,她此番願意去給陸寶娟跑一趟漕運碼頭,才是真孝敬,徜若不去,就是不孝敬了一般,所有人俱皆沉默的望著她。
便梁姿,也沒有說讓羅錦棠帶上個把丫頭的話。
這是婆婆在大庭廣眾之下給兒媳婦的教訓,身為女子,最大一重孝道非是父母而是婆婆,此時真的不去,那羅錦棠就算落實個不孝了。
青碧色綾紗斜襟旋襖上,沉潭色的石榴紋叫陽光照著,泛著淡淡的金色。
羅錦棠看起來端莊,溫婉,大言,雖說麵貌生的嫩了一些,但身為世家的夫人們,在座的諸位夫人都能看得出來,她是真正手中掌著金銀,還無人能束縛,傲行於世的那種女子。
“不過一瓶青蒿油罷了,媳婦給府中送了多少母親也不曾用過,此時太陽正曬,多走幾步都要中暑的,但您讓我去,我就去。畢竟,天下之道,莫過於孝道也,是不是?”
說著,她轉身離去。
留下一群滿臉詫異的夫人們,紛紛側首望著陸寶娟。
良久,也不知誰家的夫人說道:“大約作人外室的人,天生瞧不得彆人家的正妻日子過的好吧。這大太陽底下的,真要用青蒿油,也不在此刻吧。”
另有個夫人應合著嘖嘖一歎,道:“誰說不是呢?”
說著,除了陸寶琳和敏敏王妃之外,幾乎所有的夫人,都往外靠了靠,在儘量的,遠離了陸寶娟。
陸寶娟恍若未聞,恍若未見,兩手攥拳,就那麼穩穩的坐著。
*
事實上,梁家今兒放生的地方,也算得上是漕運碼頭。
不過,既是漕運,碼頭當然很大。
順著木質棧橋一路往前走,要經過很長一段路程,便是順著運河入京的,各類貨物集散,中轉的中心,空曠的大場地上,間或有些窮家孩子們走來走去,於地上成山的垃圾堆裡翻找著東西。
這一段約有一裡地,過了之後,便是真正的漕運碼頭,遙遙可見商棧林立,酒樓處處。
這才是錦棠要去的地方。
她儘量極快的走著,走著走著,便見那曠地上,除了翻垃圾的孩子們之外,不知何時多了兩個男子,與昨日的袁晉一般,也是戴著八角帽,身上灰色的短打,帽簷壓的低低,就朝她走了過來。
錦棠緊緊攥著兩隻手,也明白這兩個人與昨日的袁晉一般,也是奔著自己而來的。
她定定站在原地,便見那倆人不知給幾個正在翻破爛的孩子們說了幾句什麼,幾個孩子頓時一股腦兒的,全散了。
往前千步餘,是最熱鬨的商棧碼頭,再往後千步餘,是清涼舒適的月台水榭,但偏偏,她就在最中間,這空曠無人的地方。
兩個男子步步逼近,其中一個已經跨過圍欄,朝著甲板上而來。
錦棠兩手攥緊,心中一念:徜或她溺死在這後海之中,陸寶娟心中當會很高興吧,覺得替兒子去除了一個畢生的汙點,他從此可以受父親器重,還可以有一個新的,家世良好的妻子。
陸寶娟一輩子的執著,挖空心思的想除去她,實則罪並不在她,而再餘鳳林。
她不想自己入主陳家後,家裡會有一個肖似於鳳林的兒媳婦整日在自己麵前瞎晃蕩。
這也是上輩子她絞儘腦汁,一番番害她聲名敗壞,逼她出府的原因。
上輩子她的人生糟透了,爛透了,於是陸寶娟沒有多餘的動作。
可這輩子不同,她如今是京城一等一的女商,出門受人尊重,手握大筆錢財,於是陸寶娟受不了了,發瘋了,想要除她而後快了。
陸寶娟這是喪心病狂了。
但她要是死了,淮安會怎麼樣呢?
那個傻子,若沒有她耳邊絮絮叨叨的說著罵著,叫人算計,或者是因為自己在朝的不慎而再度走到幽州,走到那間打鐵房裡,而她又死了,誰來給他衲壽衣,又有誰能給他收屍?
而他徜若知道她這輩子遭圍追堵截,居然是叫他的生母給殺的,那他又該如何自處?
恰在這時,後海之中不知何時駛來一艘船,船上一個白發白須的老翁,高聲叫道:“岸邊的姑娘,你可是那錦堂香酒坊來給老翁我送酒的?”
錦棠側首,遙遙見那老翁離自己越來越近,忽而明白過來,他這是看有人想推她入海,來幫她解圍的。
錦棠高聲道:“錦堂香給人送酒的名叫騾駒,秦州第一好漢,你瞧,他就在商棧那一頭,提著酒扛著刀,正在走來,大爺,您再等得片刻,可好?”
說這話的時候,她側首去望,便見方才那正在跨欄杆的人收回了腳,相互看了片刻,倆人也不知和計了些什麼,居然轉身就跑。
這是,溜了?
而船中的白發老翁不知何時,吹了吹胡須,聲音也變的清亮起來:“秦州第一好漢是什麼東西,男人送的酒老者我不吃,美人送的我才肯吃。”
這假扮老翁的,居然是陳淮安的二哥,陳淮譽。
他本清瘦,挺撥,一葉扁舟,就在水中央。
仰麵望著羅錦棠,他忽而咧唇一笑,道:“方才聽見弟妹與慧安師太一番辯言,為自己而辯,為酒而辯,真正精彩絕倫。”
棧橋上的女子青衣白裙,頭頂是蔚藍闊朗的天際,咬唇笑了笑,低聲道:“二哥,若非是為了你,今兒我不會赴約的。
因為顯然,這是你家的家事,而我若不是你及時趕到,隻怕就得失足掉進這後海之中,溺死了去。”
若非為了助陳淮譽查清事實的真相,錦棠在陸寶娟已然動手的情況下,是不會隻身出來,冒這個險的。
陳淮譽於是又道:“如今想來,我娘死之前應當是知道你的,因為她曾經給我寫過一封信,信中說,自己已然病入膏肓,不可能再活下去了。
人如草木,不過一秋,但在新的春天,會有新的生命重新生長。而她清楚的知道,在這世間的某個地方,某個角落裡,有個女子生的與她一模一樣,既是這樣,她也就沒有再活下去的意義了。”
錦棠略變了變臉,不懂陳淮譽在說什麼。
六年前。
那會子她才和陳淮安成親,兩人正是吵吵嚷嚷,打打鬨鬨到不得安生的時候。
那時候陳淮安隻認陳杭為父,全然不知道京城還有個陳澈是他的親生父親,至於她,她便重生了一回,究竟也想不起來,有誰會把她的存在,告訴遠在嶺南的餘鳳林。
陳淮譽撐停了船,伸了一隻手給錦棠,錦棠於是將他從水中拉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