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誠法師左右四顧, 不知道這半路殺出來的這俗家男子是誰, 因他已老眼昏花, 也看不甚清楚, 因他穿著件青羅衣,遂問身側的弟子:“這位可是位道友?”
法師以為這是個道友,來踢他的道場的。
弟子亦是搖頭:“不認識。師傅接著講經就好, 不管他。”
致誠法師到底高僧大德, 默了片刻, 道:“所謂情存廟法顧, 身心有泄倦。是說, 但凡為人, 都有慈悲之心, 悲憫之情,都有想要伸手, 拯救並超渡眾生的願望。但心或者存之,身卻總會泄倦,以致於, 大多數人蠅苟一世, 連已都渡不得, 更遑論渡人。
能渡已, 便是證道, 能渡人, 更是大道。”
陳淮安轉過身來,對著一眾坐在庭院中正在聽經的人們自我介紹起自己來:“小可不才, 一年前領大理寺主事一職,徹查六部,梳理九卿六部職能,一年前那個滿朝上下,人人聞之便咬牙切齒的陳至美,正是小可,陳淮安。”
要說,在座無論官家還是眷屬,誰能不識陳淮安,但聽他如此自吹自擂,畢竟首輔大人的兒子,諸人便有些看笑話的意味。
聽他說話,所有人的目光,便在他與陳澈之間,來回不停的打量著。
陳淮安亦在打量陳澈,畢竟他這番,就是說給陳澈聽的。
他這樣說了,致誠法師總要應付一句:“陳公子新科及第就有如此作派,前途無量。”
陳淮安頗為臉大,得意洋洋道:“半年前,小可領了北直禦史一職,赴河北賑災督辦,整個河北,雖說先是大旱,緊接著暴雨,而後又是瘟災。但疫滿城闕,無人枉死。這些,也皆是小可一人的功德。”
要說,儒家自古便講,謙謙君子。要稱君子,謙懷最重要。
像陳淮安這等辦了點事便要大吹大擂的,非但算不上君子,便他果真有功,也得是彆人來宣揚,豈能由自己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肆意為自己臉上貼金?
是以,此時人群中便已有隱隱的嫌棄的聲音。
“賑災非是一個人的事情,功勞隻攬在自己身上,難道地方官,地方的百姓們都是吃閒飯的?”
“這人自吹自擂,好不要臉。”
致誠法師倒是因為這句話,果然大震:“原來竟是北直禦史陳淮安,失敬失敬。貧僧聽聞河北有災,晝夜難安,也時時在關注河北的災局。不得不說,您到河北,是朝廷之幸,蒼生之幸。”
說著,法師站了起來,雙掌合什,對著陳淮安遙遙一拜。
而他身後所有紅衣的法師,青衣的僧人們,隨著致誠法師這一拜,亦齊齊起身,對著陳淮安一拜。
“居然敢受致誠法師的拜,他的臉呢?”有人如是竊竊而言。
“好不要臉。”另一人斷言。
“陳淮安這廝,臉可真是夠大的。”又有人搖頭歎氣。
庭院之中,滿是嫌棄之聲。而陳澈坐在最中間,陽光照灑下,白皙的臉龐略泛潮紅,顯然已經氣的快要跳起來打人了,但總算他忍功好,捏緊雙拳,依舊默默的忍著。
等僧人們拜完了,陳淮安越發洋洋得意。
同時,於人前遙遙對著陳澈拜了一拜,話卻是對致誠法師說的:“法師說人人都有渡已,渡人的心,這話顯然是錯的。據小可所知,這世間更多的,是嘴裡念著阿彌陀佛,表麵上虔誠恭敬,心地裡卻隻有私仇,隻有睚眥必報四個字的,虛偽而又利已的小人。
表麵上心係家國,兢兢業業,凡作事,隻為朝,為百姓著想。心裡麵卻隻有,我看不慣你,我就踩死你,踩死你……”
說著,他自己跺腳就踩了起來。
這簡直是耍潑了。
你瞧他高高瘦瘦,麵色黝黑,一件青羅袍微擺著,簡直是,每個人都恨不能上去,搗他兩拳。
而這番話明擺著,說的就是為首輔的,自己的父親陳澈了。
旭親王先就喝起彩來:“難得淮安如此率性,好!”
於是乎,滿庭的人全哄堂而笑,也鼓起掌來,一聲高比一聲的,所有人都在大呼,給陳淮安叫好。
畢竟,兒子在如此莊重的場合拆父親的台,大家還是喜聞樂見的。
錦棠坐在人群之中,恨不能以手捂臉,才能忍著不去看陳淮安的醜態。她甚至不知道,他為何要在大庭廣眾之下來這樣羞辱陳澈。
須知,當眾罵父親睚眥必報是小人,這比私底下打搧陳澈的耳光更狠。
要陳澈真心黑一點,今夜回去就弄死陸寶娟,從明兒起,陳淮安就得乖乖兒回家丁憂,連大理寺的閒職都沒得作,更何況作官。
她也想過陳澈和陳淮安父子終有對恃的一天,但是沒想到陳淮安會把事情抖到如此大的場合,會在這樣莊重的場合以僖笑怒罵的形式,仿似耳光一般的,攻擊陳澈。
一父一子,滿庭烏泱泱的人。
等兒子罵完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陳澈身上,當然是想看他會怎樣反駁,又或者,要怎樣收拾陳淮安這個敢在大庭廣眾之下罵父親的逆子。
鴉雀無聲之中,陳澈緩緩站了起來。
他今日穿著的是件青麻色,無領的圓襴衫。這種襴衫,是老頭子們的家居常服。
他今年四十有七,容貌並不顯老,頭發胡須依舊烏黑,其中沒有一根雜呲。每每身著官服,他便俊俏的跟個新郎官似的。
換上常服,遙遙望去,亦是個威嚴,持重的大家長。
旭親王在拉他的衣擺,意思是想讓他消氣,勿要太給陳淮安以難堪。畢竟自己生的兒子,倆人真在大庭廣眾之下鬨起來,總歸是家醜。
而所有的人,也都在等著陳澈上前,不說抽陳淮安幾個耳光,至少也得上前,倆人吵上一架。
如此場合,父子倆人大吵大鬨,首輔家的醜事公諸於眾,叫整個京城的達官貴人們好好兒看上一場熱鬨,笑上幾聲,罵上幾聲,多好。
便錦棠也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