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裡, 葛青章賭氣一般的, 仍舊未吃藥。
也不知道是恨錦棠懷了身孕, 還是恨她拋棄了自己, 徹徹底底搬到彆的地方去了。抑或張氏殺餘娘子的事兒,總之,他覺得自己的人生一塌糊塗, 倒不如就此死了的好。
燒到半夜的時候, 他便開始打擺子了。
一下又一下的,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痙攣, 不受控製的抽搐, 但連爬起來吃藥的力氣都沒有。
閉著眼睛, 葛青章苦苦的捱著, 心說一個人想死怎麼就這麼難呢?
就在這時,有兩滴冰涼的眼淚落在他臉上, 又是竇明娥的聲音。她低聲,嚶嚶惴惴的哭著,撫了塊冰涼的濕帕子在他額頭上, 也不說話, 就那麼不停的哭著。
“您都這樣了, 為何還要苦撐了?”她輕輕的揩著他的臉, 邊哭邊念叨著:“您就這樣討厭我嗎?”
葛青章想說, 自己並非厭她。
他隻是走不出少年時與羅錦棠曾經的那種青梅竹馬, 那時的錦棠多好啊,沒皮沒臉, 敢跟張氏對著吵,也是他整個少年時,唯一願意跟他玩的小姑娘。
他也不敢接受任何女子,因為他知道,無論他接受了誰,張氏都會把她折磨到沒有任何脾氣。他極度的自卑,不敢對生活有任何的奢望。
拚儘全力一把推過去,葛青章於喉嚨裡往外吐了一句:“你走,你走,快些走。”
竇明娥默了片刻,從葛青章腦門上取下帕子來於水裡輕輕的擺著:“我明兒就要出城了,去李家莊我舅舅家。
我有個表弟,比我小著三歲,我年齡大了,又沒什麼嫁妝榜身,隻能是親上加親嫁回舅家去,婚事早都說好了,我也不會賴著你的。就讓我照顧你一夜,當是我荒唐了這兩年,最後有個念想,行嗎?”
竇明娥今年也才十七,還小她四歲的表弟,那不是隻有十四歲?
葛青章猛然清醒過來,睜開眼睛來:“你表弟是在讀書,還是乾彆的差使?”
竇明娥圓圓一張鵝蛋臉,揩著臉上的淚珠兒,紅唇微抿了抿,道:“他還不過個孩子,在集市上擺攤子,作鞋底兒呢。”
葛青章腦子兜然就清醒了許多:“那你呢?嫁過去之後作甚?”
竇明娥道:“城裡店鋪租金太高,等我去了,我家也就不住城裡了,到鄉下賃間鋪子,繼續作紅糖。”
這姑娘飯食是做的真好,模樣兒也生的標致。
但性子似乎非常的綿軟,父母也是那種綿軟到沒有任何脾氣的人,所以在城裡掛不住,鋪子也半死不活的。
這樣的姑娘,嫁給個比自己小三歲的少年,雖說不是火坑,但必定會過的極其艱難的。
她換完了帕子,一隻手捂上葛青章滾燙的麵龐,於床前默默的坐著。
兩隻眸子裡滿滿的秋水,就那麼盯牢他的臉。
這就是愛吧,葛青章心說,他也曾這樣貪婪的,執著的,不顧人恥笑的望著羅錦棠的臉,明知道對方不愛自己,一門心思的飛蛾撲火。
她真漂亮,標致的鵝蛋臉,膚色水嫩,兩道眉頭彎彎的,豆青色的衫子襯著她,像塊可口的綠豆糕一樣。
葛青章舔了舔唇,艱難的坐了起來,緩緩的湊近這姑娘,她身上有種淡淡的花粉香,像春天新吐蕊的嫩花骨朵似的。
他唇皮燒到燥裂,格外的想要嘗嘗她那兩瓣瞧起來水嫩嫩的,紅唇的滋味,卻並不敢造次,隻在她麵頰上吻了一下。
竇明娥自然是嚇了一跳,斷然就彆過了臉,疾聲道:“葛狀元,我隻是想照顧你,可沒想過跟你有彆的事兒,您勿要造次,再這樣我可走啦。”
她想躲來著,卻叫葛青章抓住了一隻冰涼的小手,躲無可躲。
“你明兒去問你爹娘,就說,翰林院的修撰,禦前行走的六科都事葛青章想娶他們家的掌上明珠,沒有重金財禮相聘,但他此生決不會納妾,也會在父母麵前頂下所有責難,拚此一生,隻求照顧好他家的小明珠,可否?”
竇明娥掙了兩掙,掙不開他的手,便側了脖子,抿唇歪過頭,在床畔坐著。
葛青章其實早就放下了羅錦棠,也早沒了當初那般火熱的愛意,隻是因為自卑,不敢接受另一個女子。
但因為自己曾經愛的太辛苦,當他窺見竇明娥與自己一般痛苦,而又無奈的愛時,就再也無法裝作看不到了。
生了自己的母親,其實隻要他願意,是可以一硬到底的。隻要他肯硬,不過一個潑婦而已,多派些人手除去,連唬帶黑,就能把她嚇到躲回渭河縣,永遠都不敢出來。
賃來的院子如此寒酸,過的如此清貧,隻要他願意,好好為官,不說俸祿,他晚上多接幾處館授,一年的束侑都不知有幾何,攢上幾年,完全可以在京城買間宅院住著。
到那時,夜裡歸家,有竇明娥替他作飯,清晨上朝,有明君良友為伴,隻要他肯振作起來,隻要他肯出手挾製惡母,前途一片光明。
葛青章終於還是將竇明娥拽了過來,因為燒而麻木的嘴唇貼上她嬌嫩鮮豔的唇,一片清涼,清甜的氣息。
他發了狂一樣的搜刮著,吃夠了唇,還想嘗嘗她舌間的甘美,整個人滾燙著,灼熱著,費力的把竇明娥往床上拉著。
清涼,綿軟而又溫暖的大姑娘,葛青章終是把竇明娥給壓到了床上,抱著睡了一夜。
次日一早,他就退燒了。
*
竇家老兩口兒聽說葛狀元要娶自家女兒,可謂是又驚又怕。
畢竟狀元雖好,人人都知他失了□□成了太監,姑娘嫁過去可不得守活寡?
所以,竇老爹是堅決不肯答應的。最後還是陳淮安親自上門,連唬帶黑的,又騙老兩口兒說葛狀元保準能行,又堅決承諾,要是竇明娥嫁過去一年抱不上大孫子,他送葛青章一個,才叫老兩口點了頭。
但倆人也隻是簡單吃了盅酒,下了個定而已。
這一年於陳淮安和葛青章來說,實在是太忙,太忙了。
首先,五夷來的小王子們在京城整整吃喝玩樂了三個月,等到冬天來臨,賞完京城的第一場大雪壓臘梅之後,這才心有不甘的離開了。
因為陳淮安招待的好,人人皆是拍著胸膛的保證,隻要大明天子相詔,他們明年還會前來。
這些可都是財神爺,陳淮安帶著葛青章和陳嘉雨,出京百裡,直到把他們送走之後,這才回來。
回來之後,馬不停蹄的,他們還要投入到彆的政務之中去。
而在自己為官之後的下一樁差事,陳淮安也是早就替自己規劃好的。
當然,也是他上輩子作過的。他要清田丈地,攤丁入畝,整治如今大明朝被各大地主、王公貴族們壟斷土地,卻因為祖祿而不必交稅,叫百姓們背負著沉沉稅賦,又還要贍養這些蛀蟲們的局麵。
鑒於他們三個幾番差事都辦的好,皇帝對於陳淮安,也是有著空前的信任的。
在與陳淮安徹夜相談之後,他直接從接待五夷來朝的欽差大使,將他們過渡到了都察院。
都察院,前朝稱禦史台,都禦使與六部尚書並稱七卿,非但地位崇高,還得作為百官的表率,其職責用幾句話得以概括:凡大臣奸邪、小人構黨、作威福亂政者必劾,凡百官猥茸貪冒壞官紀者必劾,凡學術不正、上書陳言變亂成憲、希進用者必劾,
所以,這個差事向來由地位不高、資曆不深、年紀較輕、顧忌較少的官員去乾。
總得就是要以小製大,以下製上。
所以,這是個極得罪人的活兒。陳淮安年紀尚輕,任了副都禦史,而葛青章以狀元之身,被委任為督察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