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輩子的陸香香,算得上陳淮安的紅顏知已了。
她今年當有十六歲了吧,上輩子似乎是嫁給了恒國府的那位親戚,然後,成親之後,據說過的很不如意。
而最後和離的時候,陸香香還叫那男人給害成了個啞巴。
想她未成親的時候,初到京城,雖說也是二八佳人了,說話奶聲奶氣的,便陳淮安也每每總在說,自己這個表妹大概是奶吃多了,說話的聲音可真真叫甜。
錦棠之所以知道陳淮安在和離之後將她養作外室,事實還是當街撞見了一通醜事。
她有一回帶著小雙兒出門賞荷,於西海畔釣了幾條鮮鯉準備侯府,給林欽燒酒糟魚吃,一手魚竿一手木桶,桶中魚兒撲騰,暮色中穿過重重胡同想要回寧遠侯府時,於一處巷子裡,便見陳淮安揚手,給了黃愛蓮極為清亮的一個耳光。
胡同外侍衛重重背身而守,黃愛蓮在歇斯底裡的哭,嘴裡還嘰哩咕嚕的罵著:“陳至美,我待你情深意重,為你養了五六年的兒子,你卻背著我養外室,要是彆人倒還罷了,居然是個啞巴,你居然喜歡陸香香這樣一個啞巴。”
雙兒說了句:“喲,這不是咱家三爺?”
錦棠側首,恰對上陳淮安的眼睛,他站在原地,還揚著一隻手,就那麼牢牢的盯著她,眸光裡似有恨,又有無奈。
總之,和離後的夫妻,她寄居於他舅舅的府宅之中,他總算讓外室進了門,又在為了新的外室,在和成功上位的黃愛蓮乾仗。
青磚灰瓦,爬山虎青青,夕陽下的羊腸胡同之中,和離夫妻看了一眼彼此最狼狽的一麵,錦棠麵上無悲無喜,不過一眼,轉身便走。
*
正值六月的初夏,水榭兩岸的朱萸正在開花,略顯暗樸的紅色,襯著才發芽的,淡淡的綠葉,倒映於水中,與垂柳爭相交豔。
微風拂著落紅,一瓣瓣的,往水榭的遊廊中飛著。
陳淮安走的極快,直走到一大叢的冬青後麵時才回頭,開門見山就問陸香香:“不是說了今天讓你在雲繪樓等著,表哥替你找的男子自會過去找你,你為何不等著?”
陸香香揚起頭來,先就笑,捂著唇笑罷了,才嬌聲道:“表哥,您就彆費心了,我不想待在京城,也不想嫁給誰,我得回晉地去。”
陳淮安於是又道:“表哥也曾想過叫你回晉地,可是你父母已然雙亡,家裡如今除了老仆就沒彆人,回去之後,你一人如何能過?”
陸香香今年才不過十六,一張臉生的格外圓,兩隻眼兒纖細,笑起來彎彎的,她道:“當初二姨幾番哄我來京,說是替我找了戶好人家,可我也打聽過了,那劉律原來就不是個東西,最後還叫皇上給斬了。
我已然到了出嫁的年紀,便小,也不為這些事情而羞。也不是說二姨擇人的眼光不對,而是,凡為女子者,談起嫁娶,總以金銀財富,身份地位為一等,我不過晉地一普通女子,如今能在京城選婿,也是因為二姨的原因,但這世間,能從一個普通女子變成親王妃的,隻有旭親王妃一個,不會有第二個的。
晉地雖說偏遠,卻是我的家,那有人會嫌家不好呢?今番我前來,就是來向你辭行的。”
陳淮安與陸香香踱著步子,因見她一臉堅決,頗覺得有些惋惜,於是又道:“表哥替你找的,是表哥在渭河縣那一戶時的三弟,雖說家貧,但委實是個好男兒,你不見見也太可惜了些。”
陸香香斷然道:“不必見了,我回晉地就好。既已見過你了,我便與你辭個行,正好兒趁著二姨在此赴宴,來個不告而彆,你屆時給她說一聲,就說香香還是想回自家去,就完了。”
陳淮安上輩子頗可憐這位表妹,不在於她的聲音總是嬌甜,而是在於,她叫敏敏王妃指使著,跌入火坑之中,嫁給劉律後,非但叫劉律給弄的染上臟病,還弄啞了嗓子,但就算那樣,她依舊堅強無比。
在最彷徨無助的那段時間,他確實常去陸香香那裡。
陸香香沒了好嗓音,說不得話,而他雖是內閣輔臣,卻惶惶如喪家之犬,無處可去,表兄表妹的,倆人坐在一處,或吃盞悶酒,或者就那麼相對坐著。
於他來說,香香就好比嘉雨,隻是他的妹妹而已。
他會照料生活無著,可憐的她,但那隻出自於他心中的古道熱腸,與愛無關。
“既這麼著,表哥送你出城,再找個人,讓他親自押車送你回晉地,可好?”
“好。”
陸香香答的極乾脆。倆人說著,就一並出去了。
錦棠站在原地,默了半晌,垂頭喪氣的往前院去了。
確實是紅顏知已。
但那是建立在,陸香香為人明理而又大氣,身為一個女子,她曉得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的進退,便身為敏敏王妃的表妹,卻從來不曾因此就妄圖攀附權貴,富貴的基礎之上的。
也就難怪她詆毀陸香香的時候,陳淮安從不搭話。
她是個鄉下女子,從小不曾讀過書,說實話,深受葛牙妹的影響,氣量還有些窄,容易拈酸吃醋,與人斤斤計較。
陳淮安為人性子疏朗,在這方麵,於她有過容忍,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轉過身子,悶悶往前走著,忽而身後有個婢子喚住錦棠,笑著說道:“三少奶奶,大喜啊,小皇子今兒微服,也來替咱們家賀滿月了,如今就在府東門外,三少爺叫您緊去接他呢。”
錦棠也有許久不曾見過朱玄林了,哦的一聲,笑著提起裙簾,因這丫頭自己不認識,還問道:“你是那一房的?”
婢子道:“奴婢是花草上的,三少奶奶當不曾見過吧。”
錦棠轉身快跑了幾步,幾步到東門上,果然見外麵停著一駕馬車,恰是小玄林往昔來看她時,常駕的那一輛。
她因見車前站著的不是德勝,而是一個麵生的太監,心中忽而騰起狐疑來,站在門上不敢出去,問道:“這位公公,咱們小皇子人呢?”
車簾打起,恰是小玄林的臉:“糖嬢嬢,本宮在這兒呢。”
錦棠又鬆了口氣,笑道:“那就快下車,嬢嬢帶你去看小阿荷。”
陽光照著小玄林的半張臉,他蒼白的額頭滿滿的全是汗,囁嚅了片刻的唇,他忽而咧嘴就開始哭了:“糖嬢嬢,本宮……”
這時候錦棠才瞧清楚,這孩子的額頭上,抵著一張極為鋒利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