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大結局(下)(2 / 2)

錦堂香事 浣若君 15793 字 7個月前

“事情是我辦的。”陳淮安於是說道。

當然,也是他把林欽的屍首調包,轉葬到這裡的。

沿寺後的山路崎嶇著上了幾個台階,便是一處大墓,墓以石壘成,再以青石板和著石灰,砌起一個圓形的大墓壁來,於這深山古寺之旁,倒也算得上莊重了。

陳淮安依舊不說什麼,倆人並肩於林欽的墳前站了良久,這才又從寺裡出來。

日色漸暮時,倆人才到了位於隆慶坊的的錦堂香。

占地近十畝的大酒坊,遙遙便是一股濃香撲鼻,幾年之中,這酒坊裡的工人們成親了,有孩子了,安身立命了,在周圍修建了院落,於是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村子,而村子裡還有隻屬於本村的集市,集市上還有賣的酒渣餅。

錦棠買了幾枚來,吃起來酥甜可口,跟她自己作的幾乎沒有差彆。

不過短短的四年而已,酒坊裡的女工們所生的孩子都在巷口跑來跑去,有的都會打醬油了。

進了酒坊,劉娘子一身直裰,發束竹簪,站在門上等錦棠。

倆人簡短的說了幾句,劉娘子帶著錦棠把整個酒坊走了一圈,還特地給她看了,自己在野鴨湖畔替她蓋的三進三出的大院子。

依然傍水,蘆葦綠綠,錦棠在自己的酒坊畔,自己的土地上,有處三進三出的大院子了。

不得不說,劉娘子將這間酒坊打理的非常好,錦棠隻是起了個頭而已,築基壘業,全是劉娘子一個人乾的。

這世間的女子,正如康維楨所言,因為世俗禮儀千百年的教化,和架在她們身上的枷鎖,總是心甘情願的為了丈夫,為了兒子,為了這世間的男兒們而犧牲。

但徜若真正讓她們獨立,放開她們的束縛,給她們以助力,她們之中有許多人,將比男人更能於這塵世中,大放華彩。

是夜,依舊是劉娘子的手藝,擀的薄紙宣紙,切成韭葉寬的薄麵,菹菜嗆的又酸又香,配著鹵好的豬蹄,另還有一碟削好的黃瓜,一盤澆著香油的小蔥豆腐。

吃罷了晚飯,出門便是一望無際的野鴨湖,溯上十裡,才是錦堂香用酒的取水源,雖說水質不及弱水河的冷冽,甘澈,但自有一股甘甜。

行走在野鴨湖畔,夕陽山色,波光鱗鱗,陳淮安離著錦棠一丈遠的距離,隨著她,卻絕不靠近她,一路就那麼遠遠兒的跟著。

錦棠今日又是爬坡又是上坎的,磨的腳生疼,好容易跟著劉娘子一起參觀完自己三進三出的大宅院,進了正房,將腳伸進木盆裡溫熱的水中,便仰麵往床上一躺,閉上眼睛靜默著。

出來這一趟,錦棠心頭倒是暢快了許多。

雖說還去了林欽的墓前,但這一日的功夫,她居然整整一天,腦海中都沒有浮現過林欽的臉,也沒有想起過林欽那個人。

難道說,真像葛牙妹說的,林欽的魂魄附在她身上,直到陳淮安把他給安葬了,這鬼魂才走了?

腳邊忽而有流水的聲音,才略涼的腳盆子裡,水頓時熱了起來,接著,陳淮安兩隻手就伸進來了:“現在覺得心頭舒服點兒了嗎?”

錦棠自己用著力,於他掌心之中磨著自己的雙腳。

“我這一日,一刻也不曾想起過他。”蠻橫的,橫在羅錦棠腦子裡的林欽,今天一天,她都不曾想起過,甚至於,她的手似乎都沒有抖過。

陳淮安揉擺了腳,一隻隻的腳趾頭拉起來,輕輕一啵,便是啪的一聲脆響。

錦棠躺在床上,好久不曾享受過這種伺候,伸直了腳便咯的一聲,兩上月來,竟是頭一回發笑。

陳淮安遂咯噔咯噔的,多替她拉扯了幾下,直到錦棠嫌疼,縮回自己的腳。陳淮安順勢也就躺到了床上。

錦棠蜷著雙膝,抵在陳淮安身上,側躺了許久,終於還是跟陳淮安實言:“我總是夢見他。”

“我知道。”陳淮安柔聲應道。

“隻要不抱著阿荷,便醒著,我眼前也全是他,他來拉我的那隻手,他砰一聲爆開的腦袋。”錦棠又道:“我到今兒,一整日都沒有想到他,才知道自己怕是真病了。”

陳淮安深深點頭,見床頭掛著柄芭蕉扇,伸手摘了下來,在錦棠臂膀處輕輕搖著,搧著絲兒涼風。

“你拋下孩子,帶我來此,又是看他的墓地,又是看酒坊的,你是否覺得從今往後,我該搬到隆慶坊來住,也算是能永遠守著林欽?”

兜了一圈子,錦棠猜陳淮安也是如葛牙妹一般,以為她為了林欽而病了,得的相思病,他將林欽葬在離錦堂香不遠的地方,是準備成全她,讓她從此隻陪著去了的林欽了。

“以已來度,徜若你當著我的麵,在黃愛蓮,或者是陸香香麵前說那種話,我會一腳把你從城牆上踩下去,讓你也摔個稀巴爛。”

錦棠越說越喪氣:“但我要阿荷,我得回京城一趟把阿荷接來,才能在此久居。”

陳淮安咧唇便是一笑。

都記得黃愛蓮和陸香香,就證明那個小氣,愛吃醋,又喜歡鑽牛角尖的羅錦棠又回來了。

他若一直板著臉,倒還罷了,畢竟錦棠整整兩個月,時時叫林欽纏繞,也覺得林欽是嫌自己死的太冤,想要來討命,叫她整日不得安寧。

可偏偏,無論葛牙妹還是陳淮安,都以為她是愛著林欽,才不肯坦承心扉的。

她苦熬了兩個月,若非有個阿荷時時抱在懷裡,給她以勇氣,她是撐不過來的。

此時陳淮安還笑,錦棠就很生氣了。

一腳踩過去,她頓時破口就罵了起來:“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不想的,我總是想起他,我努力的不想讓自己想,可我總是想到他。我想好好愛孩子,好好兒的過日子,可他就在我眼前不停的晃來晃去。他是來索命的,偏偏他是我害死的,我沒有辦法,我躲不開他,我怕的要死,可我躲不開他,我隻有抱著阿荷的時候才能從他的泥潭裡爬出來,你們卻以為我是愛他,我是為他而相思,你們,你們……”

她說著就哭了起來。

陳淮安笑著伸出雙手,想要摟她。

錦棠又氣又委屈,越看他笑就越生氣,狠命的蹬了兩腳,因他腿骨太硬,倒是蹬的自己的腳疼,索性腳抬起來,就踩到了他的鼻子上。

“羅錦棠,欺人不欺臉,老子是個男人,你能不能稍微給我點兒臉?”陳淮安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腳。

“那你了,我這般艱難,都還想著要好好兒過日子,你倒想趕我走了,美的你。”說著,錦棠穩穩一腳就踩了上去。

陳淮安大嘴一張,一口白牙,作勢要咬,嚇的錦棠哇的一聲大叫,愈發的喊破了嗓子的嚎了起來。

嚇的院子裡一群正在夜宿的鳥兒,全都於這月夜之中,撲楞楞的飛遠了。

錦棠這一回哭了個天昏地暗,連踢帶打,又哭又鬨,陳淮安也作不了彆的,隻能任她去哭,直到她哭夠了,也打夠了,鬨累了,才能將她摟入懷中。

“回來的那夜,你半夜忽而坐了起來,直瞪瞪的望著前方,不停的說,上官,我也不想殺你的,但我不殺你,你就要殺我的淮安,我不得不下手,畢竟我不能叫你殺了淮安。這樣,我拿命抵你行不行?”

陳淮安將暴躁的錦棠一點點摟入懷中,啞聲說:“然後,你就爬起來,自己一個人出了後院,到了黑龍潭邊上,我跟著你,在你跳潭之前把你給弄了回來。可等我再度被孩子的哭聲吵醒,你又不見了,我還是從黑龍潭邊把你給撿來的,你還記得嗎?”

錦棠不記得,完全不記得自己半夜跑出去,還自殺過的事。

陳淮安於是又道:“後來我就不敢睡了,一直守著你,發現你隨時會驚醒,會跑,連著七八個夜晚,總是試圖要跳進黑龍潭裡去。無論怎麼叫還是喊,你都不會醒,但隻要阿荷一哭,你立刻就會醒過來,忙著給她喂奶,換尿布,抱著她不停的哄。”

籍此,陳淮安是第一個發現錦棠病了的人。

是他不停念叨著,說錦棠病了,小芷堂才會堅決的說錦棠病了。

她不止被林欽一把拉下了城牆,還將死的恐懼深深種植在她心裡,仿如陰魂索命一般的,勾著錦棠要去自殺,而黑龍潭就在院後,她要想跳水溺亡,防不勝防。

這時候,陳淮安沒有彆的辦法,隻有完全撒手,把小阿荷給她一個人照顧。

畢竟唯有照顧阿荷的時候,羅錦棠才會清醒,會像個正常人一樣。

哪怕夜夜不眠,可總好過於夢裡跳入黑龍潭中啊。

他白日上衙,傍晚到錦堂香,但凡錦棠睡著了,便坐在西廂的窗外守著,看她夜裡會不會出來。

她的疾病不在身體上,而在心裡頭。

沒有任何人能幫到她,甚至陳淮安也沒有辦法,他唯一能寄予希望的,隻有阿荷,隻有寄希望於阿荷和羅錦棠自己,等待著她的靈魂從黑暗與泥濘之中,自己艱難的爬出來。

而阿荷,是唯一能照亮她生的希望,是能讓她找到回家路途的那盞明燈。

“昨夜我看到你站在門上,願意主動找我說話,我就想,我的糖糖花了兩個月的時間,終於自己從那泥潭之中爬出來,自己找回來了。”

陳淮安仰著頭,竭力忍著微紅的眼中要落下淚來:“這時候我就想,我該帶著你看看林欽的墓,也該帶著你與他有個交付,從此之後,你當就能放下這一切了。

你的病當然也就會好了。”

所以,她真的曾經病過,但她的病現在好了?

錦棠想起這兩個月來的天昏地暗,此時才起了後怕:“果真我曾尋過多回死?”

陳淮安再不言語,隻是將錦棠瘦了不少的身軀緊緊摟在懷中。

那一回回的,她的眸子裡失了往日的神彩,任憑他怎麼呼喚,怎麼叫著,哭求,她都是視而不見。

他比誰都明白,那並非羅錦棠有多愛林欽,而是她太愛他和孩子了,總以為隻有犧牲自己,才能換來他和阿荷活著,那種固執的念頭種在她的腦子裡,像惡魔一般,叫她擺不脫,揮不去。

陳淮安不止一次的想過,萬一錦棠死了,自己該怎麼辦。

他又何嘗不曾自責過,當錦棠落下城牆的時候,自己沒能伸出去的那隻手。

還好,她自己走出來,並自己走回來了。

瘦成一把骨頭的羅錦棠,自己一個人跌跌撞撞,艱難的從泥濘深處爬回來了。

直到錦棠哭累了,睡著了,陳淮安才坐了起來,借著窗外涼而清冷的月光,仔仔細細的,凝視著羅錦棠的臉。

她終於能有一夜,不再簇著眉頭,睡的平和而又安詳。

在經曆了一場生死大難之後,恩義重於愛情,他們真的不愛彼此了嗎?

陳淮安覺得不是。

他依舊深愛著羅錦棠,羅錦棠亦深愛著他,他們隻是太在乎彼此,因此而無法正視那場生離死彆,並為其而後怕,但無論如何,歲月是最好的良藥,它能醫好錦棠心頭的痛苦,也能緩解陳淮安因為差點失去妻子而生的,心頭揮之不去的魔障。

非但她病了,他也病了。

但對於彼此,對於孩子最狂熱的愛,是他們夫妻最好的療傷之藥,終會愈合一道道傷疤,最終,讓他們都好起來。

終於夜深人靜,野鴨湖上帶著清草潮香的風撲窗而入。

陳淮安於是站了起來,準備去關窗子。

黛青色的蒼穹之上,是高懸一彎的明月,明月之下,那是一個男人,就站在庭院正中。

因是背著月,陳淮安並看不清楚他的臉,而且,如此明亮的月光下,人該是要有影子的,但他並沒有影子。

他一直矗立於院中,兩目空洞,望著窗子,而陳淮安就一直站在窗前,盯著他。

林欽,活著的時候陳淮安都不怕,更何況他已經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月光下的人影肩膀明顯一塌,轉身,越過庭院,越門而出。

等陳淮安追出正院,再追出大門,到野鴨湖岸時,天水相接,蘆葦茫茫,湖中一輪滿月,林欽的背影於月光下的湖岸上緩緩移動著,瞧那路徑,似乎是往著他的墓地的方向而去。

霧色漸漸四攏,他的背影也隨之隱入霧中,再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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