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荷嚇了一跳,陳濯纓也嚇了一跑,就在這時,那抹暖色忽而躍紙而出,卻原來,是她身上的毯子帶了些火星子,火星子燃了起來,穿風箏而過,好大一個朱玄林,真的就給燒著了臉。
而阿荷的身上也沾了些火星子。
沒有著過火的人不知道,火星子這東西,你要不全部撲完,誰知道下一刻還得怎樣燃起來。
陳濯纓於這方麵最有經驗,拿水悶聲了帕子,就仔仔細細的於阿荷身上拍打著,生怕萬一有火星子還燃在衣服裡,要燒破了她的皮膚。
外麵有羽林衛呼道:“指揮使大人,您恐怕得出來一下!”
“沒時間!”陳濯纓吼道。
倆人再去看那風箏,臉已經給燒的乾乾淨淨,恰好一個圓。陳濯纓仔細端祥著妹妹,轉身翻了把剪刀出來,便要替她剪那剛剛給燒焦了的頭發。
“大姑娘家家的,這燒壞了頭發,可怎麼能嫁得出去?”望著她一頭緞麵般的烏發給燒壞了不少,陳濯纓就開始歎氣了。
“娘說過,我從此不必嫁人的。”阿荷頗為洋洋得意。
“吵什麼吵,都給老子滾。”外麵本來吵吵鬨鬨,有些人嘰嘰呱呱的,也不知在說著什麼,經陳濯纓這一聲吼,好了,沒聲兒了。
陳濯纓正在剪頭發的手停了停:“要真嫁不出去,哥養你一輩子。”
他話音未落,門房上忽而震天一腳響,陳濯纓這回不敢再耍脾氣,怕外頭是真有了什麼事兒,一把拉開門,旋即,便見門上站著個高大的男子,一臉濃黑的胡茬,風雪兩肩,直待陳濯纓開門,旋即於他眼眶上狠狠搗了一拳。
“身為羽林衛指揮使,本宮在外扣動門環九九八十一下,陳濯纓,你卻在此……在此……”來人的目光停在那架被燒糊了臉的風箏上,終於,說不下去了。
裡裡外外,所有的人於煞時之間齊齊跪倒。
燒掉的風箏,中衣半濕的小阿荷,也不知倆人方才在此作什麼。
朱玄林的目光從阿荷頭上緩緩掃下,停在她胸膛前,那地方幼幼小小的,他也隻觸過一觸。
千萬裡長路奔徙,鐵衣沾繡,長髯刀割,喚城門而不開。
“跪到慈慶殿外,不到雪停之時不準起來。”朱玄林隻說了一句,撥腿便走。
*
阿荷也不知道朱玄林是怎麼回來的,他還要去見皇帝,見百官,讓這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自己還活著。
陳濯纓就跪在殿外,雪落了一夜,他跪了一夜。
當然了麼,太子歸而不開門,任人家在外捶自家門九九八十一下,阿荷心中腹誹,這人真是小器,砸門的時候居然還數數嗎?
既太子歸來,她覺得自己也該走了。
可是從早坐到晚,陳濯纓都跪成個雪人了,朱玄林還不回來。
再這般跪下去,陳濯纓可不得凍死了?
阿荷一會兒替陳濯纓撐傘,一會兒又替他圍皮褥,一會兒又給他灌酒抗寒,一直忙活到了傍晚,氣啾啾的望著窗外的陳濯纓,便呷了一口酒。
一天一夜雪就未停過,天色近黃昏,紛紛揚揚,覆蓋了整個世界。
德勝替她弄了一大桌的下酒菜,花炊鵪子、荔枝白腰子,奶房簽、三脆羹,羊舌簽、萌芽肚眩。阿荷苦著臉,一盞酒一口菜,愁眉苦臉的吃著,哭哭啼啼的望著外麵。
吃罷了,看天時,愈發的暗,雲都垂到屋簷上方了,照這麼下下去,肯定又得一夜,到那時候,陳濯纓就真得凍死了。
阿荷吃了幾盅已然爛醉如泥,腳軟腿酥的,驀然覺得身後一熱,回頭,便見個身著鴨青麵錦衣,麵色不白不黑,清瘦文雅,眉目如星的男子負手站在身後。
“殿下,要我伺候您洗涮嗎?”阿荷瞬時就的反應過來了,昨兒半夜那個鐵衣生鏽,胡子拉茬的朱玄林回宮一夜,重又變回她能識得的那個太子了。
這就對了嘛,當他那個胡子拉茬的樣子,誰能認得他呢。如今這樣子就很好嘛,清清爽爽,高高大大,俊的跟那唐和尚似的。
地好滑,阿荷腳一滑,直接就撲到了朱玄林懷中。
嬌色似牡丹的少女,抿唇笑著,掙紮著想要爬起來,於他臂膀上抓了幾把,硬是把朱玄林給壓到了床邊,揚眸一笑,她把持不好距離,整個人幾乎要投入他懷中:“我打小兒就可會替人按腳了,殿下萬裡勞徙,必定腳疼,我替殿下按一按可好。”
她這活兒,全是學的陳淮安伺候羅錦棠的,說著,三搖四晃,就要去脫朱玄林的鞋子。
朱玄林嗖的就收回了腿,斥道:“小姑娘家家的,緣何能幫人洗腳?”
阿荷叫他一帶,直接就壓到了他身上,眸似秋水而飛,唇色似霞般動人,她唇齒間全是甜絲絲的酒氣:“我還經常幫我弟弟們洗臭襪子刷臭鞋了,我愛他們,這有何不可?”
“陳儒寧?陳啟寧?”朱玄林抓過阿荷一隻軟嫩嫩的小手,輕輕摩梭片刻,道:“從明日起,他們書院裡每日的功課,要增加三倍,不,五倍都不夠。”
這樣兩隻軟嫩糯滑的小手,陳淮安堂堂內閣輔臣,是什麼樣一幅黑心腸,才會讓她去伺候那些小王八蛋們的。
阿荷掙紮著還想爬起來:“我不止會洗腳呢,我還會揉腿捶腰還會鋪床疊被,我哥哥們都可喜歡呢,我爺爺還最愛我替他搔頭呢。”
一門男子,就獨這麼一個女兒,在陳家受的居然是如此虐待,仿如仆婢。
朱玄林覺得,就為著不致叫她回家受苦,自己也絕不能把陳以荷再放回陳家去。
阿荷爬不起來啊,她天生的沾酒就酥,爛醉如泥,於是就趴在朱玄林平坦的胸膛上輕輕磕起頭來:“我給你磕一千個頭,一萬個頭,你把我哥哥放了吧,好嗎?再跪下去,他可就凍死啦。”
卻原來,半日他討好,是為這個。
等他把陳濯纓放了,估計她還得像上回一般,踹他一腳,然後轉身就跑,頭也不回。
“想要本宮放了陳濯纓?”朱玄林忽而翻身,把小阿荷給壓在了下麵,指著自己光滑的麵頰,一字一頓:“親本宮一口。”
不就是親一口?
阿荷立刻揚頭,吧唧就是一口,親在他的麵頰上。
仿佛晴蜓點水一般,朱玄林腦中轟的一聲,逐著他曾品嘗過一回,就不忍舍的那兩瓣唇而去,伸出舌尖舔了舔,再舔了舔。
阿荷挺起胸膛,長長的就嘶喘了一聲。
那種感覺她無法形容,但又實在香甜,她於是就張開了嘴,舌尖於半空中試探著,還想再嘗嘗那種滋味。
朱玄林再輕輕探了一下,阿荷越發的饞了,不停舔著自己的唇,一臉渴求。
“一口不夠,再來一下。”
阿荷於是艱難的仰起脖子,又輕輕啄吻了一下。
朱玄林嗓音沙啞,喉結緊顫,於阿荷耳邊柔聲的說道:“還有,你爹說,他就是把你嫁給大黃,也不肯嫁給本宮,這可不行,陳以荷,沒有什麼退婚,你既入宮了,就得嫁給本宮,你要答應了,本宮此刻就讓陳濯纓起來。”
阿荷想了想,撇嘴點了點頭,被嚇怕的小兔子似的。
他的手不知從什麼地方竄了進去,一股冰涼,阿荷想抓他的手來著,卻又未抓,終是放任了他,未幾,朱玄林忽而粗吼了起來:“阿荷……阿荷……”
一夜被翻紅浪,鴛鴦交頸,枕席相歡,可憐小阿荷吃多了酒,酥酥軟軟,也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任由著朱玄林擺弄。
朱玄林初時笨拙,連著栽好幾回,好在無人瞧見,到後來漸漸找到竅訣,竟是愈戰愈猛,春風一度再度,愈發尋到個中滋味,就是不肯停歇。
到得次日一早,雪滿地,日高起,大地仿如銀妝玉裹,整座皇城,放眼望去一派喜氣洋洋。唯獨陳濯纓給凍了整整一天一夜,到半夜雪停,才有人將他扶起來。
此時他已然腰腿皆硬,得靠太監們大量的擦雪解凍,他才不致壞了身體,不過想要養好身體,也不知得要多久嘍。
要說陳淮安這輩子最後悔的,大概就是那一日胖揍了太子一通。
當然,不揍,他就不是陳淮安了。
趕在年節前,太子和太子妃完婚。
小阿荷直到完婚前一日,才從宮裡回來,用錦棠的話說,果然女兒向外,一家人圍著她,眼巴巴兒的看著,她卻不停在問,幾更了,天為什麼還不亮。
上鳳輦的時候,她居然連哭都沒哭,笑嘻嘻的就走了。
饒是如此,羅錦棠還是悲傷到不能自已,一會兒念叨阿荷在宮裡日子不好過,一會兒又怕她要想家,想自己,又怕她夜裡睡覺不老實沒人蓋被子。
陳淮安卻是真知灼見:“你就是舍不得女兒,既這麼著,咱再生一個不就得了?”
錦棠捶了他一把:“生儒寧的時候,你說你夢見滿樹梨花,我也信你了,生啟寧的時候,你說你夢見漫山遍野開著杜鵑,我亦信你了,到了生彥寧,你仍舊說你夢見花兒,一個又一個的兒子,我再也不給你生了,要生,找彆人生去。”
陳淮安嘿嘿而笑:“我倒是想啊,可我敢嗎?”
到了這把年紀,仍還做小伏低,轉眼已是兩輩子,將近四十年了。
陳淮安終於兒女雙全,當然,也將體味他前世從不曾體味過的苦,比如嫁女之痛,比如儒寧眼看長大,將要奔赴邊關,又比如啟寧,立誌習文,便生在宰輔之家,也免不了十年寒窗,頭懸梁錐刺骨。
凡身生為人,就免不了這些疾苦。
錦棠追著鳳輦,往大街上遙遙而去,他亦緊隨其後,分明割了肉一般的苦,可不敢哭,不敢悲噎,沿途人人抱拳都在說恭喜,可陳淮安扶著羅錦棠,望著她那隱忍的淚水,也想嚎啕大哭。
他在有了阿荷之後,愈發對羅錦棠臣服,每日必親自按頭洗腳,凡言順耳恭聽,能背著她的絕不會叫她多走一步,能帶她勞的絕不想她多辛苦一點。
為的什麼?
隻為蒼天有眼,叫他夫妻二人能重生一場,於是虔心卑伏,希望蒼天保佑,自己的女兒不要遇到一個像自己一般的荒唐男人,能得一個男人妥善珍藏,像他對待彆人家的女兒一般,虔心誠意,夫妻恩愛。
而在有了儒寧之後,他於朝堂之上,也漸漸學起了父親的圓滑與忍耐,該通透時通透,該豁達時豁達,得饒人處且饒人。
為的什麼?
隻願自己的的兒子能在清平樂世,便不能王侯將相,亦有一番清平生活,在家無憂無慮,出門不受為難,一生順遂,平安到都老。
他修了一世,仍將還要繼續修下去。
或者,女子本弱,為母則剛,男人本浪蕩山野,為父才知收心養性。
這一生,是他為人父母的一生,是他為了兒女而苦心經營自己的一生。
扶著錦棠,將她的頭埋入懷中,陳淮安的唇貼在錦棠的鬢角上,柔聲說:“想哭就哭吧,我替你遮著。”
終將,他們要如送彆阿荷一般,送一個又一個的孩子離開。
而孩子們不會停留,也不會回頭,他們都將擁有屬於他們自己的人生,而陳淮安和羅錦棠,此生此世,隻能守在原來的位置,並為他們守著他們隨時回來,父母都在的那個家。
鳳輦遠去,隻留一地櫻紅。
朱玄林和小阿荷的一生要怎樣走,又會發生什麼樣的故事,生了什麼樣的孩子,又過著什麼樣的人生,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