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飯以後, 珍卿從外麵散步回來,胖媽端著一個托盤,從客廳那邊走過來, 就喊著珍卿說:“五小姐——”
珍卿看托盤裡麵,放著一杯杏仁牛奶,就跟胖媽說:“彆上樓了, 我就在這兒喝。”
胖媽當然沒意見,珍卿就站在大廳中間, 慢慢地給牛奶喝完了。
胖媽把杯子放好, 笑眯眯地說:“五小姐, 你先回去歇一會兒, 待會上去給你放洗澡水。”
珍卿就點點頭,往樓梯口那邊走。
才一折拐過來,就見北邊樓梯口那裡,見陸三哥拿著公文包和衣服,一副著急出門的樣子。
而中午見過的林蘭馨小姐, 還有她的母親林太太,站在他對麵跟他說話。
那林蘭馨嬌嬌嫋嫋地,跟陸三哥撒嬌。
“你就像惜音一樣, 叫人家蘭馨嘛, 一家人親親熱熱多好。”
那林太太也湊話:“浩雲,蘭馨香說得對,都是一家人, 何必那麼客氣外道?”
陸三哥沒有回應, 表情是淡淡的,見珍卿走過來,跟她打個招呼, 說他有事要出一趟差,叫珍卿好好待在家裡。
珍卿祝三哥一路順風,辦事順利。然後,陸三哥摸摸她腦袋,就跟林家母女點個頭,就腳步生風地往外走。
珍卿和林家母女,一起送了一下陸三哥。
等看到陸三哥坐的車,消失在那條長道上,珍卿歎了一口氣,她跟林家母女道個彆,她就顧自往樓裡走了。
她還沒有走到多遠,就聽見那林小姐,在背後嫌惡地說:
“邋裡邋遢,土裡土氣,看一眼都倒胃口。”
林小姐說得這樣大聲,就是故意叫珍卿聽見,存心惡心人來的。
珍卿猛然回頭,眯著眼,無聲地打量這對母女。
那林小姐沒提防她敢扭回頭,還敢拿眼睛直直地瞪人,登時嚇了一跳,怒道:“你看什麼看?”
林太太也冷笑著,對珍卿說:“看著一副老實相,沒想到挺能藏奸,你瞪著我們做甚?”
珍卿聳聳小肩膀,笑眯眯地問她們:
“沒什麼,我就是有點好奇,既然一塊去奔喪,大哥、大嫂沒回來,怎麼卻把林太太、林小姐送回來?”
說著,珍卿咂了咂嘴,又說:“讓我猜猜看,不會是被人趕回來的吧?”
說著,就見這母女倆臉色微變,珍卿沒搭理她們倆,自己走開了。
林蘭馨氣得發愣,跺腳說道:“媽,你看這小邋遢張狂得,真是,誰的嘴巴這麼長,這樣就告訴她啦?!……”
林太太動了一會兒氣,卻冷笑著說:
“她算個什麼東西,真以為是謝公館五小姐?!她爸爸是個小白臉子,專意吃謝公館的軟飯,說出去丟死人。
“先讓她張狂幾天,等你大姐、姐夫回來,看我怎麼料理她。”
得罪這林氏母女,珍卿倒有點無所謂。
對於沒由來厭惡你的人,用不著費心巴力討好她——因為結果肯定是費力不討好。
不是珍卿瞧不起她們,就這種沒情商、沒智商的女人,到哪兒都是人厭狗嫌的。
陸三哥待人接物,一貫務儘禮數,非常細心體貼,讓跟他交往的人如沐春風。
這個克製體貼的陸三哥,卻明擺著不喜這對母女,可見這對母女,給他的觀感有多糟糕。
下午的時候,胖媽跟珍卿說過,這林家母女見人就抱怨,說晉州水土不好、食物不好,人也粗魯野蠻得很。
這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這一對母女寄住在謝公館,就敢這麼肆無忌憚,跟著女兒、女婿去奔喪,必定也是不曉得收斂,得罪人是肯定的。
所以珍卿說她們在晉州待不住,被人趕回來,那是一說一個準兒。
當然,母親和妹妹如此教養,她那位大嫂子,恐怕也不是個拎得清的人。
不過林家母女這種人,你就是低聲下氣忍耐她,她也不會好好對你,隻會更加變本加厲害罷了。
所以得罪了就得罪了。
第二天的時候,大田叔說已經養好身體,收拾好包裹要回睢縣去。
謝公館的封管家,還有杜三叔那裡,都買了許多布料、藥材,還有一些海寧特產,就請大田叔,給杜太爺和親長們帶回去。
送大田叔走的時候,珍卿和杜三叔,都一起到了火車站。
一同過來的杜三嬸,一口一個“珍姑姑”,對珍卿也極儘熱情。還說過兩天就是她生日,請珍姑姑去她家做客。
珍卿猶豫一下,還是答應下了。
杜三叔兩口子,結交她固然抱著功利心。
但就算不為杜三叔,這一路護送她來海寧的辛苦。
隻考慮她現在謝公館,家庭成員關係很雜,說不定以後遇到事,有需要杜三叔幫助的時候。
因此,她沒有回絕杜三嬸的生日邀請。
到杜三嬸生日的前一天,珍卿給杜家那裡打電話。
謝公館客廳裡,大家常用的電話,是一種轉盤式的電話機。
打的時候,先按住一個數字,順時針把數字轉盤轉到頭。
然後丟開手,再接著轉後麵的數字,轉完了四個數字——這時候的電話,就隻有三四個數字。
這個時候就等接通了。
等電話接通以後,珍卿問清什麼時間去方便,就把電話掛斷了。
打電話沒啥新鮮的,畢竟以前也看民國電視劇。
讓珍卿驚奇的是,這個電話機座,中間竟然是銅鎏金,機座的足板和上麵的鑲板,竟然都是紅木做的。
珍卿掛掉電話,站在電話機旁邊,順便多瞅了兩眼。
她最近練素描練得多,熬心費力地琢磨焦點透視,看到任何靜置物體,總是會觀察它的明暗。
她站著看了一會兒,又換一個角度,半蹲著觀察這明暗光線。
她正看得專注,不防被人推了一把,差點栽倒在地上。
就聽見有人不善地問:“你怎麼賊特兮兮,看什麼都死盯著看!”
珍卿扭頭一看,就見陸sì姐,還有林蘭馨來了。
剛才那一句話,分明是林蘭馨說的。
陸sì姐豎著眉頭,看珍卿的眼神,是很直白的不喜,珍卿也不高興:
“我在學西洋畫的素描,觀察它的明暗怎麼了,四姐,就是一個老媽子,拿個雞毛撣子撣灰,覺得電話機好看也能看兩眼。
“四姐,你是我姐姐,我隻想聽你說,在謝公館盯著電話機看,難道還犯法不成?”
陸sì姐緊皺著眉頭,思忖一番,沒想氣地說:“你少牽三扯四的,誰不讓你看了!”
林蘭馨卻跟陸sì姐說:
“惜音,你彆忘了羅曼茹。她說話細聲細氣,都不敢正眼看人,乍然一看是頂老實的人。
“剛開始的時候,她總愛盯著家裡東西看,後來就伸出第三隻手,還敢做那麼不要臉的事。惜音,咱們可要吃一塹長一智。你可要幫著提防一些”
珍卿就發現,一提到那什麼羅曼茹,這陸sì姐看她的眼神,明顯厭惡升級。
於是,陸sì姐就跟秦管家說:“秦姨,你給我盯著小五,家裡的東西,彆讓她動手動腳的。”
她自說自話痛快了,就跟林蘭馨兩個人,三搖兩擺地走到餐廳去了。
秦管看著珍卿,欲言又止一番,終究什麼話也沒說,唉聲歎氣地走了。
珍卿看著她們走遠,摸著下巴若有所思。
剛才她們提到羅曼茹,又說到什麼三隻手時,珍卿確實怒從心頭起,想好好跟她們理論一番。
但她猛然意識到,這陸sì姐是陸三哥親妹,跟她撕開鬨翻了容易。陸三哥若因此對她產生惡感,那對她的處境有什麼好處?
陸三哥是個自律得體的人,不像林蘭馨這樣,瘋狗一樣亂咬人。
但再自律得體的人,也會有喜好憎惡、親疏遠近,這種繼兄妹的關係,還是要謹慎處理啊。
讓珍卿沒太意外的是。
從這一次以後,陸、林兩個女孩兒,逮著機會,就把珍卿數落排揎一頓,不分任何時間場合。
陸sì姐本不喜歡珍卿,再加上林蘭馨肆意挑撥,這倆大姐,一碰到機會就找茬兒。
有時那位林太太看見,不但不勸架,也要拿著長輩的架子,給這倆人幫腔助勢,更加地數落珍卿。
想她又不是花花草草,動不動被三個噴壺,噴一臉唾沫腥子,也是暗怒得很。
珍卿選擇了忍氣吞聲,而不是針尖對麥芒,整天跟她們大吵大鬨的。
因為對於不自重、不講理的人,吵架是吵不明白的,最好能蛇打七寸,打得她一時半會兒,沒有精力跟人找刺激。
但比較尷尬的是,現在的謝公館,沒有穩重長者坐鎮,沒有人能有效地管製陸、林二人。
這陸三哥說出一趟差,一去就是半個月的功夫。
而去晉州奔喪的一大幫人,發了兩次電報回來,囑咐管家傭人好好照料家裡小姐,但是他們的歸期還比較遙遠。
但據說後媽他們在晉州,除了給吳太爺辦喪事,還在忙活采買中藥材的事,一時半會不能回海寧。
而豪門裡的傭人都心明眼利,曉得誰不能得罪,誰得罪了也沒關係。
這幫子管家傭人們,但凡碰到珍卿被陸、林二人數落,他們都是遠遠躲開的。
珍卿就是要塑造出受氣包的形象,一丁點兒的反抗都沒有。
她從小就是善於忍耐的人,倒沒覺得心情太難過,該吃吃該睡睡,日子過得還不錯。
珍卿自來是這種習慣,對將要打擊報複的目標,如果不能保證一擊即中,那她是不會輕舉妄動的。
她總會一直暗中觀察,掌握她們的弱點,沒機會就蟄伏待機,有機會就果斷出擊。
珍卿稍一留心就發現,這林蘭馨和陸sì姐,經常到陸sì姐房裡,在上麵一待就是小半天。
有時候,她們倆也在樓下玩,但時常用英語,背著人嘀嘀咕咕的,像是談著很秘密的事——哼,猥瑣的秘密。
林蘭馨這個女孩兒,雖然品性不怎麼好,但智商和情商還有一些,所以她跟親戚朋友,還有不少通信來往。
珍卿自己寫信收信多,有時候郵差來謝公館送信,如果沒有她的信。她就特意到郵差那裡,在謝公館的一遝信裡,翻找有沒有遺漏她的信。
這樣操作了幾回——順便就記住了,林蘭馨的三個通信地址。
……
雖然在謝公館處境堪憂,珍卿學德語倒學得不錯,而且跟杜三叔保持了友好聯係。
杜三嬸過生日那回,珍卿去他們家玩了一次。
從那以後,杜三嬸時不常會約她出去,帶她逛百貨大樓,逛衣料首飾鋪子,還帶她下館子吃飯,還去看過一場混亂的電影。
趁著能出門的機會,珍卿就讓杜三嬸,帶她去書局、書店、審美店一類地方。
像炭精粉、畫冊、顏料、紙張這些,每回隻買一些回來,藏著不讓謝公館的人發現。
要不然,那陸sì姐和林蘭馨,還不曉得怎麼拿來說嘴。
珍卿買了這些東西,整天在房間裡,悄悄地試驗水彩擦筆畫法。
她每天六點鐘起來畫畫。
這個時間段,服侍她的胖媽才剛剛起,起來以後也不上來服侍,就在下麵廚房裡做些雜活兒。
晚上洗完澡以後,珍卿還會畫一個多小時。這個時候,胖媽下樓去準備休息,不會再上來。
畫畫嘛,為啥要這麼偷偷摸摸呢?
因為在不少文人眼裡,月份牌的這種媚俗、豔俗的畫法,是一種低級趣味,甚至是病態的、惡劣的。
不說彆人,她的這位杜爸爸,好歹是個大教授——若是讓他知道,他閨女畫起月份牌,很難說他會有啥反應。
而重要的是,決不能走漏消息,叫睢縣的李師父知道,要不然李師父恐怕要瘋——他是月份牌畫風的極端厭惡者。
她每天早起晚睡,一天能畫三個鐘頭左右。
七月中旬的一天,珍卿下午上完了課,在後花園草窠裡捉土狗子,捉到了裝進蟈蟈籠子玩。
她玩到長椅邊上,在椅子後麵,撿到一本全英文的書,名叫LADY STERLING’S LOVER——翻譯過來,就是《斯特林夫人的情人》。
她一看這騷包的名字,就知道書是陸sì姐和林蘭馨的,肯定是倆人粗心大意掉在這兒的。
下午,她看見陸、林倆大姐,就坐在這隻長椅上,抱著一本書一起看。
她們看著書還會說話,說話時刻意用英語交流。
有時候看著書說著話,她們會低低地笑起來,那笑容裡,像是藏著一些猥瑣的秘密。
珍卿眼珠兒一轉,心裡嘿嘿地笑,一點兒沒有拾書不昧的覺悟,把她們的書揣進懷裡,悄悄帶回到房間裡,打算有空翻一翻,看看這書的內容,跟她想得是否一樣。
撿到這本書以後,珍卿正琢磨搞個計劃,讓陸、林二人倒個大黴。
沒想到,她暗搓搓地想搞事,有人對她的忍氣吞聲,卻已經很不滿。
這天晚上洗澡時間,正給她洗頭的胖媽,就恨鐵不成鋼地說:
“五小姐,你好賴是個小姐,性子咋這麼麵呢?
“人家指著你鼻子罵,你一聲也不敢吭。你願意做個麵團,彆人自然想咋捏你就你。
“都說狼行千裡吃肉,狗行千裡吃屎,人沒點狠氣,隻能看彆人吃肉,你自家吃屎,一點出息沒有。”
胖媽一邊說著,一邊用勁地刨著珍卿的頭發,把她頭皮都快要刨破了。
珍卿痛得嗷嗷叫,胖媽就是不放輕,沒好氣地說:
“就是叫你疼,叫你難受,下回她們再罵你,你就罵回去,要不然,我這個服侍你的,在彆人麵前也不露臉兒。”
珍卿也學她嘁了一聲:“你咋不說,叫我跟她們打一架,給她們打服嘍!”
胖媽立時嗓門拔高,看熱鬨不嫌事大:
“打一架?打一架那就更好。林家那兩個破落戶娘兒倆,就是個紙糊的房子——一點不能容人。
“她們就是挑唆四小姐,來壓製你。你越縮著,她們越得意。你給她打服了,日子才好過。”
珍卿懶得理她。
她連謝公館的家人,現在都沒有見全,更談不上了解交往,建立感情——沒有任何情分可以消耗。
這時候她先跟人打一架,人家對她的印象,立馬就變壞了。
心理學有個名詞——叫首因效應,就是交往雙方形成的第一印象,會對今後的交往關係,產生很深的影響。
也就是中國人常說的“先入為主”。
她若給後媽一家,留下太糟糕的印象,以後在人家的屋簷底下,那就更難過日子嘍。
然而可喜可賀的是,暌違半個多月的陸三哥,總算是給他盼回謝公館了。
陸三哥不曉得忙啥,累瘦了一大圈子,他跟管家們說,他要在家休息兩天,如果外麵有公事找他,一律推開。
終於把陸三哥盼回來,珍卿不由動了心思,陸sì姐和林蘭馨過分囂張,是時候,給她們一點顏色瞧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