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 杜教授在閨女麵前聲淚俱下,傾訴衷腸,冷不丁聽見閨女打聽他月薪, 說想要點零花錢。
杜教授隻是窮搖風,但他作為大教授, 並不是個真傻子。
他有心深層次地敘敘父女情,但她女兒無意配合。他一時間, 也無意強人所難。
但他對珍卿零花錢的用途, 非常之感興趣,扯著珍卿東打聽西打聽,事無巨細都要了解。
了解完了以後, 杜教授沉吟不語,過了一會兒頷首道:
“你現在總要買東西,和同學朋友交際, 總也有付賬的時候。你的要求也沒有不合理。這樣, 你等一會兒,爸爸給你拿錢去。”
珍卿小眉毛一挑, 杜教授這麼好說話?
珍卿送杜教授出房門,忽從天井那裡, 聽到一聲女人尖叫, 她喊的是“憑什麼,憑什麼這麼對我!憑什麼這麼對我們家!”
正在這個時候, 斜對麵的房門打開, 裡麵走出來陸三哥,他跟杜教授打聲招呼。杜教授應了一下,顧自下樓去了。
陸三哥跟珍卿招手說:“小五,我跟姐姐在樓上吃飯, 你也來吧。”
珍卿樂滋滋地跟三哥說:“三哥,我跟你們一起吃。我爸爸說要給零花錢,我想等他一會兒。”
陸三哥看她這麼喜樂,不由也笑了笑,也沒追問她為什麼要零花錢,就跟她說:“三哥把門開著,零花錢到手,你自己過來,好不好?”
珍卿樂嗬嗬地說好。
她滿懷期待地等杜教授來,等了一會兒,杜教授心不在焉地走來,拉珍卿到她房裡說話。
然後,他就往珍卿手掌裡,塞了兩塊錢銀洋。
珍卿見他又掏另一個荷包,滿心以為他還要再掏出幾塊錢。
就見他掏了小半天,從荷包裡的各種票子和紙頭裡,又踅摸出了兩毛錢,遞給珍卿說:
“爸爸這個月,才買了一隻漢代玉蟬,手頭的錢都花光了。你母親現在跟大哥說話,不得空閒,等晚些時候我跟她說,每個月從賬上,給你十塊錢零花。”
珍卿瞠目結舌地看他,半天才問:“爸爸,你每月給公賬上交錢嗎?”
杜教授一派坦然地說:
“爸爸的錢,多拿來買書畫古董,有時候還要救濟彆人,也沒有餘錢交公賬。唉,當個教書匠,窮不了也闊不了,隻能這樣。”
珍卿看著這個杜教授:這麼不要臉的話,怎麼能說得這麼問心無愧?
杜教授走了以後,珍卿把這雞肋的零花錢放好,然後就跑去陸三哥房裡了,果然吳二姐就在那裡。
吳二姐的神情裡,凝著一絲憂慮,有點心不在焉的。
她一抬眼看見珍卿,扯出一點微笑,招珍卿過去看她的手,歎著氣問:“在老家,常跟人打架嗎?”
吳二姐是率性的人,不喜歡跟人拐彎抹角,珍卿老實回答她:“不太經常。”
吳二姐失笑地說:“可我看你的架勢,那是駕輕就熟啊。”
陸三哥也在一旁,整理一下小圓桌子,預備待一會兒安置飯菜。
珍卿眼珠左右一轉,大約是回想了一下,說:“我隻打了三次架。”
陸三哥回頭笑問:“哪三次?”
珍卿抿抿嘴唇,本來不大想說,想想還是說了:“我的老家杜家莊一回,姑奶奶的楊家灣一回,還有我上的啟明學校一回。”
陸浩雲若有所悟,莞爾一笑,沒再繼續追問珍卿。
反倒吳二姐奇怪:“每個地方隻打一回?為什麼呢?”
珍卿想著哪些話能說,組織了一下說辭,她就理直氣壯地說:
“打過一次,人家就曉得厲害,以後也不來招惹,大家就能和睦相處了啊。”
陸三哥理好桌子,一屁股坐到珍卿身旁,攬過珍卿的小肩膀,捏捏她的臉蛋兒,笑著跟她說:“真聰明。”
吳二姐驚訝得不行:“我還當你打過多少回,真沒想到,你還是個小人精兒,把人的劣性看得明白。”
她又看向陸三哥,嘖嘖地跟他感歎:“看來,我是多餘擔心她。咱們家的小五,沒想到還是個硬茬頭,誰敢招惹她,她還挺紮手。”
說著和陸三哥一塊笑,珍卿垂下眼睛,沒有吭聲。
等傭人們絡繹把飯食送上,兄弟姐妹三個人,果然說說笑笑地把一頓飯吃完了。
吃完飯之後,三個人說一起散步。
但吳二姐顯然牽掛著什麼事,就脫離這支三人隊伍,去敲她母親的房門去了。
陸三哥跟珍卿兩個人,就到後園散步。
後園裡裝了一些燈,但不能把整個園子都照徹,他們視野裡的光線,是一團團朦朧的黃色。
草木的影子是黑幢幢的。耳邊是草蟲悠閒的叫聲,還有蚊子嗡嗡的滋擾聲。
這兄妹倆人說散步,竟然真的純粹散步,一開始誰也沒有開腔起話題。
過了一會兒,還是珍卿仰頭提問:“三哥,你沒有話想問我嗎?”
陸三哥神情靜謐,微笑地看她:“我需要問你什麼?”
珍卿反倒語塞了。
也是,像三哥這麼敏銳的人,他有什麼看不明白呢?
她人前人後,就是有兩副麵孔。
她就是要教訓吳元禮,就是要用一次重拳打到他怕。
她就是看準了大家的態度,她如今也算是有靠山了。
首先吳二姐和陸三哥,肯定會站出來維護她。
如果她推測得不錯,謝董事長作為繼母,杜教授作為親爸,有六成以上的可能,也會表明立場維護她。
尤其今天吃午餐的時候,她發現謝董事長,對大兒媳婦心存芥蒂,對大兒子也隱有不滿。
珍卿知道就算她打了吳元禮,大房的人再恨她,也不能拿她怎樣。
所以她打就打了。
溜達了有兩個來回,陸三哥牽著珍卿,隨意地起了一個話題:“你知道,謝公館最初是誰建的嗎?”
珍卿很捧場地問:“是誰呢?肯定不是中國人吧。”
陸三哥就娓娓道來: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有個叫沙裡遜的猶太人,在中國大發橫財,豪富之極,還在租界工董局任董事。
“他娶了一個法國女人露西。他們夫妻感情極好,因此不惜花費重金,為愛妻打造了露西花園,斥資之巨,規模之大,在當時引起很大的轟動。
“但露西花園建成之後,他沒多久就病死,巨額遺產留給愛妻露西。
“他死後過了不到兩年,有兩個自稱是沙裡遜侄子的人,說按照他們伊國的法律,叔叔所有的財產,都應留給血統最近的男性親屬。
“露西作為妻子,沒有一點血緣關係,根本沒資格繼承他們叔叔的遺產。
“為了理清這個遺產糾紛,雙方於是對簿公堂,但官司還沒打出名堂,雙方當事人,卻先後離奇死在露西花園。
“從這以後,這裡每搬來一家新住戶,總會有人在此離奇死去,久而久之,這裡就成了聞名遠近的鬼宅。
“若不然,母親也不能僅用十五萬元,就買下這麼大的莊園。”
珍卿看向身側的三哥,他臉上晃著斑駁的光影,莫名有點幽魅難測——他講鬼故事,真是造的一手好氣氛。
還真彆說,珍卿四下裡看去,那黑暗裡的花木之影,影影綽綽地看不清——還真像鬼影似的。
但珍卿對鬼故事是沒啥感覺的。
陸三哥卻忽然停住腳步,扶著珍卿的肩膀,好笑又無奈:“你不怕蟲子,連鬼也不怕嘛?”
珍卿看他笑得還有點促狹,這才恍然大悟,陸三哥跟她講起這個,原來是故意嚇唬人的。
陸浩雲笑得直搖頭:“二姐和惜音,聽過這個故事以後,她們晚上,從不獨自到花園來。你怎麼無動於衷?”
說著他兩隻手伸過來,兜兜珍卿的腦袋,很親昵好玩的樣子。
珍卿也忍不住隨他傻笑,然後頗自豪地說一句:“我從小就不怕鬼。”
陸三哥拉她繼續走,問:“為什麼不怕?”
這也是孩子沒娘,日子過得不怎麼強。
杜太爺從小管教她,無非是關和打。
那一回不知因為什麼事,反正她又違反了杜太爺的戒律,杜太爺就把她鎖進祠堂。
入夜之後祠堂漆黑一片,畫像裡的祖先們,在微蒙的月光裡,表情顯得詭譎可怖,好像要吃人的僵屍一樣。
珍卿本就心驚膽戰,猛聽得畫像那裡,窸窸窣窣的一陣響動。
珍卿就驚悚地看見,一位男祖先畫像的眼睛部位,發射出陰森可怕的銳利光芒,好像祖先的鬼魂真現形了。
當時,珍卿嚇得差點魂飛魄散,心臟都要從腔子裡跳出來。
她絕望地大喊救命,大田叔都過來了。但杜太爺死攔著,不準任何人放她出去,也不許任何人守著她。
後來,她還是一個人留在祠堂,還是那樣陰森恐怖,她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祖先像的眼睛處,在漆黑的夜裡,還是偶爾發出詭異的亮光。
珍卿害怕到了極點,反倒慢慢靜下來。
她聽見有老鼠的動靜,就踩到桌上去翻起祖先像,看見那牆的後麵,竟被老鼠打出一隻洞。
原來,祖先像的那隻眼,一直莫名地發光,是過路老鼠的眼睛在放賊光,從有點破損的祖先像裡透出來。
自從這件事後,她對神神鬼鬼的事,一概都不信了。不但不信,而且也真正不怕了。
後來又睡過一回墳地,那她就更不信這些神啊鬼的。
當然,睡墳地的事情,太過驚世駭俗,陸三哥就不必知道了。
這件事,珍卿跟不少人講過,她自己視之尋常,講得也很隨意了。
但陸三哥脈脈地看她,他的眼神格外柔和,還帶著憐愛似的抱子一下珍卿。
反正弄得有點不好意思,他在她頭頂上,莫名說了一句:“真好。”
珍卿正疑惑他說什麼“真好”。
忽然又聽見女人的尖聲喊叫,珍卿下意識回頭看,眼中有一點驚詫。
陸三哥拉她開始向回走,不用珍卿問什麼,他就簡單地解釋說:
“林小姐臨近嫁期,不好在謝公館出嫁,母親的意思,給她找一家旅館,她母親林太太會陪著她,就在旅館裡待嫁。”
珍卿聽得頗感意外:
謝公館在海寧鼎鼎大名,聖音女中有的外地學生,都曉得謝公館的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