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返校之後, 日子還是按部就班地過。
她在學校一邊用心功課,一邊琢磨選個什麼題材,自己也畫點連環畫,找兩家私家的出版社投稿。
學習生活日複一日, 她原來就不怎麼好的功課——比如烹飪、女紅啥的, 起色不怎麼大。
不過其他功課的優勢, 比如說德語、英語、國文、文學、曆史、生物、世界史等,越來越有優等生的勢頭了。
不但教國文的俞先生喜歡她,連教外國語和其他科目的修女, 也漸漸對她另眼相看了。
而她的繪畫課進步也大, 教繪畫的艾米利亞修女,是個三十多歲的安靜女人。
艾米利亞修女,除了虔誠地侍奉上帝以外, 對音樂、繪畫等藝術,也有相當濃厚的興趣。
因此,她偶然知道珍卿學過國畫, 就對珍卿格外待見起來。
晚上自修課的時候, 她還讓珍卿到她的房裡, 準備好了顏料畫筆, 讓她畫一些中國式的畫。
作為回報, 珍卿平常學水彩畫和鉛筆畫,艾米利亞修女也會格外多指點她一些。
這個月返校後沒有多久, 她們原先的齋務長——鳳安娜女士辭職了。
鳳齋務長已經結婚,他的丈夫不久之前,謀到一個很肥的官職,隻是要到蜀州去赴任。
鳳齋務長鬨來鬨去,沒有說通丈夫放棄那份美差, 隻得她放棄她熱愛的教育工作,隨丈夫一同到蜀州赴任。
接替鳳安娜女士的新齋務長,是一個皈依天主的嬤嬤,她雖然為人古板保守,倒不像鳳女士那樣刻薄嚴酷,大家的日子真是好多了。
珍卿為此事舒口氣的當兒,學校了發生一件不幸的事:
聖音女中正科女教員周明秀,被幾個洋人酒鬼調戲侮辱,周教員奮起反抗,被眾人侮辱侵害之後,把她丟在街上不管。
第二天她被巡捕發現時,她已經不幸身亡了。
如此駭人聽聞的惡□□件,寧報當天就出了號外,痛心疾首地唾罵洋人惡行,要求租界當局嚴懲凶手,還枉死者一個公道,給中國人一個交代。
寧報的相關報道,很快被大小報紙轉載。這一事件一經發酵,是一石激起千層浪,教育界人士先展開行動,發起了嚴懲凶手的請願活動。
後來人們見租界當局,以罪犯在逃為由,對這個惡性案件不予審辦。這種傲慢敷衍的態度,立時激怒更多的人們。
這些自視高人一等的洋人,不但踐踏中國人的尊嚴,而且侮辱中國人的智商。
教育界、婦女界、工商界等各界人士 ,更發起了抗議包庇犯的活動。
作為周明秀先生供職的東家,聖音女中反應卻比較淡漠,涉及到洋人犯罪,他們似乎有意要冷處理。
但聖音女口的正科學生,還有中國籍的教員,那都是義憤填膺,自發組織起來,也加入了抗議示威的隊伍。
校方倒也沒敢逆潮流而動,但是隻允許正科學生行動,嚴禁低年級學生參與——因恐安全不能保證。
但低年級的預科生,平常也都沒有閒著。
她們留守在學校裡,就幫著出去的學姐和先生們,做橫幅寫標語、裁剪小彩旗兒。
她們還寫一些時評和傳單,一份份抄寫好了,由能出去的學姐們在外麵到處分發。
作為這種大潮流中的一角,珍卿也體會到什麼叫群情洶洶,熱血沸騰。
當你在那一種氛圍中,人就跟打了雞血似的。
枉死的周明秀先生,是預科三年級的國文教員,她沒有教過珍卿,但在校園裡麵,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如今她的音容笑貌尚在眼前,想到她被洋人惡棍迫害,絕望淒慘地仆在冰冷的街上,哪個中國女人不能感同身受?
珍卿悲憤激動之下,填了一首《漁家傲》,發泄胸中激蕩的情緒。
這首詞是這樣寫的:
東洋西洋皆淩犯,烈士仁人血爛漫。
四億人民屈辱咽,淚水漫,吾輩同人赴國難。
泱泱中華五千年,濟濟忠魂百千萬。
天災人禍幾曾斷,軒轅喚,神州兒女皆來捍。
寫完這首詞以後,珍卿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麵。
她不但為不幸的周明秀先生哭,還為這多災多難的祖國哭,為這水深火熱的人民哭。
國家如此積貧積弱,人民不但活得沒有尊嚴,還隨時被惡棍奪去無辜的生命,集合這麼多人的力量,竟不能討回一個公道!
多麼可悲可憐可恨!
當時珍卿寫完之後,梁玉芝在寢室裡,抑揚頓挫地念這首詞,念著念著她就哭了。
連平時死不吭聲的施祥生,都走過來聽梁念頌這首詞,她也默默地哭了。
但唐兆雲和曹漢娜,感受稍微要淺一些。
她們的西洋教育背景深,對傳統經典教授得家國天下那一套,不能完全感同身受。
不過她們也說,珍卿這首《漁家傲》填得極有氣魄,讀起來簡直震蕩心魂,振聾發聵。
教國文的俞先生,碰巧看到了以後,震驚於一個小女孩兒,填出來的詞這麼鏗鏘有力,氣魄驚人。
大家一致認為,這首詞應該拿去校報投稿,甚至抄印在傳單上,讓學姐們在街上分發,讓市民們也傳看一下。
但俞先生比較謹慎,說這種詞章直斥洋人侵略,在校報發出來會惹麻煩,可以匿名抄印在傳單上散發,免得給珍卿惹麻煩。
另外,校報的主編荀淑卿學姐,她家裡就是出版業的,可以看看她家裡的報紙,收不收這樣的詞章。
珍卿、梁玉芝兩個人,就跑到校報問荀淑卿學姐,她家裡的報紙收不收這種詞。
荀淑卿學姐一見大驚,滿口讚美得不得了。
但她也說這種確實不能在校報裡登,但她的一位崔世叔,辦了一本針砭時弊的《昌盛報》,專登言辭辛辣、催人奮進的文章小品,可以送到他那給他瞧瞧。
沒過多久,荀淑卿學姐就來找珍卿,說《昌盛報》的崔叔叔,一見她的詞文就拍手叫好,二話沒說就收下了,直接給了五塊錢稿費。
崔叔叔叫荀淑卿學姐,叮囑珍卿繼續寫文作詩,隻要她寫的東西,《昌盛報》來者不拒。
隻是有一點,珍卿向《昌盛報》投稿的東西,都必須是《昌盛報》的首發,不能事先散播到彆的地方。
如此以來,舍友們提議的,把她的詞印成傳單散發,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事件發生的這個月裡,珍卿寫了十來篇短文,還畫了六組漫畫。
這些作品,內容不太敏感激烈的,有的印到傳單上,有的發在校報上。
像有的文章比較辛辣尖銳,攻擊諷刺洋人的普世價值和雙重標準的,就悄悄地送到《昌盛報》上發表。
她在校內校外發表的作品,經過這十天半月的散播,竟然引起了不小的反響。人們紛紛在打聽“女媧之淚”是誰。
珍卿在學校創作文章漫畫,又取了“女媧之淚”這個筆名。
女媧是摶土造人的始祖。
她老人家雖然神隱萬年,但如果在天有靈的話,看到她的子孫後代,遭受這種種般般的劫難,也一定會落下傷心的淚水的。
所以就取了個筆名,叫“女媧之淚”。
珍卿這能寫會畫的名頭,就算沒有傳遍整個學校,也算傳到大半個學校,她在學校還小小火了一把。
同寢同班的同學稱讚不說,連高年級的學姐也打聽她,有時候還特意找過來認識一下。
珍卿有時候走在路上,還會聽見有人小聲說:“你看你看,她就是杜珍卿,小小年紀,才華橫溢,文章寫得真厲害……”
然後,她的同伴又在旁附和,說是呀是呀。
珍卿不知不覺,竟還有了點明星光環,。
因周明秀先生之死,而發起的風起雲湧的運動,給珍卿以極大的感染和震撼。
珍卿不但自己寫文畫畫,校內校外地到處投稿,而且學姐出去活動,有需要寫畫的東西,她也是義不容辭地幫辦。
珍卿很是狂熱一陣,整個人就跟發燒似的,這燒還一直退不下來。
有一天,荀淑卿學姐過來說,學校理事會勒令她辦的校報,先關停整頓。
校方警告荀學姐這些校報同仁,以後不許再發表煽動中西仇恨的文章,要不然,這校報就永遠不用複刊了。
荀淑卿學姐當然極端憤慨,比起外麵的激進報紙,她的校報,已經過分溫吞含蓄,這樣校方竟然也容不下。
但荀淑卿學姐也明白,胳膊扭不過大腿,隻能暫時認了這個栽。
其後不久,校方批準了全校師生的請願,準許大家在校內為周明秀先生,舉辦一個簡單的追悼會。
但禁止任何人發生演講,也不準借此抨擊當局,甚至不許全校師集會悼念,隻許學生們按班次,一班一班地去瞻仰悼念往生者。
由此番校報的遭遇,還有校方辦追悼會的態度,珍卿像被兜頭潑下涼水,那種狂熱躁動的心境,漸漸冷靜下來了。
而胖媽來給珍卿送東西,吳二姐也來了一趟,她說家裡人一致認為,這□□抗議的活動,都不許珍卿瞎摻和,不然就接回家裡去,避過這一陣風潮再說。
珍卿就跟吳二姐說,學校規定預科班的不出去,隻有高年級的學姐們才出去,吳二姐還跟校方確認一番,才算是放心了。
然後,吳二姐說起家裡的事,說謝事長、陸三哥,甚至杜教授,現在都出差在外地。
林蘭馨待嫁這麼久,終於在一個禮拜前出嫁了。
林蘭馨夫家在楚州,一路主要就是水道,先從海寧坐船逆流而上,到了地方再轉換車馬。
吳大嫂和林太太送親,一條客船上包了小一半頭等艙,主人們都住在頭等艙;隨從送親的人和行李,就安置在中艙(就是二等艙)。
反正林蘭馨的送親排場不小,做姐姐、姐夫的也不少花錢。
家裡的事,珍卿沒有太過在意。
周先生的追悼會過去後,過了一兩個禮拜的時間,轉眼到了十一月初,眼見又快要放月假了。
租界當局,還未就周明秀教員死亡事件,做出讓中國人滿意的答複,罪犯猶然逍遙法外。
這個惡□□件,現在已經輻射全國,引起國人極大的義憤。
據說那幾個殺人惡徒,根本沒有任何軍警、法警在追捕他們。
他們早跑到港島逍遙法外,甚至還對當地記者大放厥詞,發表一些種族主義言論,囂張地稱中國人是低等民族。
有一家中國人辦的報紙,用文章向世人大聲哭嚎,說怏怏中華五千年,被洋虜踐踏摧辱至如此境地,所謂的政府卻裝聾作啞,不順應民間輿論,為枉死者撐腰,反倒助紂為虐……中華民族已至絕滅境地矣……
然後,這家處在民國都城——應天的報館,就被國民政府查封了。
珍卿當即意識到危險,她不再向昌盛報館,投那些激進派的稿子了。
愛國她當然也是愛的,不過有些事還是要從長計議的。
珍卿覺得,還是多學點東西,多掙點錢,庶幾可望將來成為有用之人,最大限度地報效國家,而非在學校階段,跟這些人死磕。
偉人曾經講過,槍杆子裡出政權。如果這裡也有仁義之師,她真願意把自己掙來的錢,捐給他們當軍餉,請他們把為禍中華的洋鬼子趕走。
十一月初的時候,聖音女中又放月假,周明秀先生被害事件,終究還是沒有一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