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從冀州回來這天, 從墓園回來以後,他就坐在珍卿房裡跟她閒聊。
陸三哥問珍卿:“那麼討厭爸爸嗎?”
珍卿看他一眼,噘著嘴翻下眼皮, 還是以真言相告:“倒沒有極端討厭, 但我也沒辦法多愛他。”
陸三哥頓了一下,眼神悠悠地,似在看著珍卿,又似在想著彆的什麼人或事。
珍卿探問了一句:
“三哥, 買了這麼多禮物, 勞你破費了不少。最近生意都順利嗎?”
陸三哥隨意地答:“彆的倒順利,就是絲廠綢廠, 產出的東西,銷路還未打開。”
珍卿默了一下,覺得這借錢的話, 在心裡轉騰一陣, 在嘴邊徘徊不前, 就是無法爽快地吐露。
她此時總算明白,什麼叫做張不開口了。
其實她想跟三哥說,她跟驚華書局連環畫簽約的事。
然後由版稅合同的事,引出跟三哥借錢的事——就是以版稅作為抵押, 跟三哥借個一兩萬的。
但人要是不想做一件事,總會給自己尋不少理由。
連環畫的發行有一個過程,聽說《兒童畫報》的古編輯說,他們改版後的第一期——就是開始刊載《葫蘆七子》的一期, 一個禮拜之內就有望出來。
但畢竟還沒有出來,計算版稅的事就更要靠後。
現在一點錢還沒拿到手,就想以版稅作抵押, 其實還是仗著三哥對她夠好。
這樣理直氣壯地占人便宜,真的不難看嗎?
三哥之所以對她另眼相看,難道沒有她行事有分寸的原因嗎?
她腦袋裡有兩個小人,你來我往地打了一場拉鋸戰,還是心裡的那點清高,最終占了上風。
三哥看著珍卿糾結,風輕雲淡地說:
“小妹,你我之間,何須在意錢。你往後待三哥,比待彆人友善些,就足夠了。”
陸浩雲剛才聽二姐說,小五覺得為他花太多錢,恐怕覺著欠著他了。
他以為小五為此過意不去,才有點心思沉沉的。
珍卿連忙附和著說:“三哥待我好,我也該待三哥好。這是自然的。”
三哥垂眸抿唇一笑,拿起茶杯淺啜了一口。
兩個人各懷鬼胎,哦不,是各懷心思,都沒有再說話了,一室之內,空氣莫名粘稠,
忽聽見有敲門聲,胖媽他們送飯菜來了。
今天三哥從外地回來,為了給他接風洗塵,晚飯做得比較豐盛。
海帶排骨冬瓜湯,是珍卿比較愛喝的清淡款。
葷菜一共有四道,整一隻的八寶鴨,濃油赤醬的紅燒肉,白嫩的清蒸鱸魚,還有一道白灼蝦子。
素菜隻有三道:清炒萵苣,涼攔筍絲,爆炒卷心菜……
珍卿每回在餐桌上,看到這豐盛的飯菜,就覺得活著真是一件大好事。
陸浩雲一邊給她盛湯,見她的眼睛已經紮進菜肴裡,不由好笑不已。
他祭奠過亡友袁振東之後,隱隱銜在心裡的一點怨氣,此時也暫時拋到腦後去了。
陸三哥吃得不多,珍卿一直勸他多喝湯,他平常事務這麼繁重,不多吃點東西是不行的。
他見三哥情緒不大高,覺得肯定是上墳後遺症,她就邊吃邊給講起景舅爺的故事。
陸三哥聽完之後,看珍卿眼角的疤痕,微微驚訝地說:“原來,你遭的罪,大半竟是因為人禍?”
珍卿點頭說:“我總聽人罵老天不長眼,其實從景舅爺身上看,我覺得,老天爺還是長眼的,他會給惡人惡報的。”
陸三哥點一點頭。
萬幸,小五在那場劫難中,最終能夠逢凶化吉,從睢縣走到了海寧,來到了他棲身的謝公館。
珍卿不曉得的是,這天晚上,謝董事長,還有吳二姐和陸三哥,針對杜教授對待女兒的方式,進行了開誠布公的談論。
他們對杜教授的希望,是要他對珍卿最大限度的尊重,不要去做違背她意願的事。
杜教授從這以後,對珍卿是小心翼翼的。
從這以後的一個禮拜,珍卿隻稱呼“杜教授”,再也沒叫過一聲“爸爸”。
難得有一天下午,杜教授接珍卿下學,珍卿還是隻喊他“杜教授”。
有個跟珍卿挺熱乎的同學——她有個特彆的名字,叫裴俊矚。
裴俊矚見了杜教授,跟珍卿打聽他是誰,珍卿隨口說,杜教授是她遠房親戚。
杜教授當時就發急,不依地扯著珍卿問:“珍卿,你生爸爸的氣,不理爸爸都好說,怎麼說爸爸是遠房親戚呢?”
裴俊矚小姐,喜歡珍卿有才氣,在學校一向主動結交她的。
杜教授未及解釋,她就不高興地嚷杜教授:
“豈有此理,哪會有人強叫人認爹的!珍卿頭腦清楚,難道連她爹都不認得?看你人模人樣的,倒撞騙到這裡來了?你不打量這是什麼地方?”
然後,裴俊矚就高聲叫嚷:“你是哪來的人販子,敢強把我同學認成女兒?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還曉得王法怎麼寫嗎?”
裴俊矚這麼一嚷,立時引起所有人矚目,有學生家長趕緊喊巡捕:“快來人啊,有人販子來啦!”
一時間街邊的巡捕,和校門口的校工,還有一些路見不平的家長,紛紛一擁而上,把杜教授圍住控製起來。
杜教授還一聲聲喊珍卿,珍卿早被裴俊矚拉遠了。
這裴俊矚小姐,是個性格跳脫的,見到杜教授那狼狽樣,她哈哈笑著,還手舞足蹈的。
珍卿倒留意著杜教授,見接她的師傅黃大光,已經上前說明原因去了。
她想,杜教授就算被帶到巡捕房,打個電話也能自證身份,就沒有上前替他分辯。
但珍卿要嚴肅批評裴同學:
“你這樣亂喊倒爽快,這一回放了假警報,浪費人家的精力和感情,人家就長了教訓。
“萬一以後再有這種事,他們還當成假警報,就跟烽火戲諸侯一樣,說不定後果很嚴重的。”
裴俊矚很喜歡珍卿,聽她說得有道理,自然就聽進去了,說下回不這樣了。
她用下巴點點狼狽的杜教授,問珍卿:“那是你後爹嗎?”
珍卿聳聳肩歎道:“不是後爹,勝似後爹!”裴俊矚就樂得不行。
杜教授被巡捕帶走了,黃大光急得滿頭大汗,想找珍卿替杜教授解釋下,卻早尋不見珍卿人影了。
珍卿跟裴俊矚一道,坐著電車回家去了。
杜教授被帶到巡捕房,還是他的好友孫離教授,代表海寧國立大學,親自過來撈得人。
杜教授掙紮的過程中,不慎傷了一個巡捕的眼,還給人家賠了五塊錢醫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