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巧的紅木雕花床上, 鮮活的綠綾被麵,繡著五彩繽紛的花鳥,看著真是漂亮極了。
被子下麵拱起的坡度很低, 看不出底下有沒有人。
忽然被子被拱起來, 裡麵猛坐起來一個人,長長的頭發披散著,把她的臉蓋住一大半。
自從上一回,杜教授的朋友來過後, 珍卿成了杜教授的吉祥物, 動不動就被拿出來擺擺。
昨天又是一個周六,她被杜教授拉著, 參加一位老先生壽宴。
說起來見識沒長多少,字卻寫了不少,弄到深更半夜才回家, 這覺也睡得夠難受的。
昨天晚, 珍卿明確跟杜教授說, 像大教授們的座談會,她聽一次勝讀十年書,熬夜倒也值得。
但像那種特為賣弄女兒的場合,她以後不會再去了。
杜教授絮絮叨叨的, 說珍卿該多見些世麵,珍卿被弄得火氣大了,給杜教授甩了臉子。
她做了一夜的夢,夢見她甩著鞭子, 監督杜教授拉了一夜的磨。
這一夜,她這甩鞭子監工的,也沒比拉磨的輕鬆多少。
珍卿吃了早飯以後, 很快把作業寫完了。想趁著禮拜天的空閒,趕緊把畫稿趕一趕。
結果作業還沒寫完,吳大哥讓人叫她下去,幫著接待財政部一個姓馮的次長。
這姓馮的次長生得是個喜相,他跟珍卿是未語先笑,說起話來也很和氣客套。
這馮次長說去年臘月拍賣,有幸見了杜小姐的五張墨寶,當時就欽慕不已,想跟杜小姐請教一二。
結果陰差陽錯,就失了這個機會。
馮次長姿態放得特彆低,低得就像家裡長工一樣。
他說想請珍卿賜一點墨寶,她好帶回去日夜瞻仰,督促自己勤學苦練啥的,布拉布拉布拉……
這馮次長雖說油嘴滑舌的,但對珍卿既不以勢壓人,也沒有一句重話的,而且還給她帶了禮物。
珍卿伸手不打笑臉人,隻好給他寫了四五幅字。
珍卿以為這是個小插曲,並沒有多在意,這一天就趕畫稿中度過去了。
真是沒有料想到啊,其後的一個星期,謝公館每天都有各種客人登門。
有點文化的親戚朋友,或者願意附庸風雅的生客,來到謝公館裡,總說要見見貴府的五小姐。
珍卿隻要在謝公館,總要被拉出去溜溜。
讓珍卿挺納悶的是,好多她不認得的人,竟然好像都知道她——她都不曉得,什麼時候傳出這偌大的名聲。
一跟人家掃聽才知道,除了杜教授和他朋友,總跟人談起珍卿的趣味言行——讓她在文化界,知名度變得更高。
上回求過字的馮次長,提起謝公館的五小姐,也總跟身邊的人一通嗨誇,現在官麵上的人,不少也曉得她了。
這幫人出於各種心態,拜訪謝公館的時候,就多半會帶著禮物,來謝公館就非要見見珍卿不可。
珍卿被拉下去溜的時候,各人的興趣點不相同。
相當一部分女性同胞,喜歡扯著珍卿瞎聊天,對她的身世經曆很感興趣。
文化界的叔伯阿姨們,也喜歡扯著她瞎聊天,反正東提西問的,問完了高興得很,就把珍卿大誇一通。
還有的附庸風雅的商宦,跟珍卿扯幾句就沒啥話說,就請珍卿寫寫畫畫一下,要帶她的墨寶回去。
……這樣弄了有十來天,擾得珍卿煩不勝煩。禮拜天休息的時候,時間總被軋斷,乾正經事效率很低。
珍卿是出離了憤怒,提筆寫了一篇小文——《告訪客書》:
敬告諸長親貴友:
愚輩晚生近有一苦,連日塊磊胸中,不吐不快。
今試為眾人一言之,文辭粗陋,激憤不知所言。望諸前輩不吝瞬暇,試一讀之。
餘十數歲在桑梓,初入書法門徑,為蒙師謬讚於家祖,曰“來日大可造就”。
家祖望女成鳳,將我師鼓吹之言,信以為十分然。
由此,日攜餘之手書墨跡,播視於族人鄰裡,以示誇耀之意。
鄉人親屬以家祖輩高,對餘小兒塗鴉之作,莫不屈指誇讚,濫言虛頌。
家祖得意揚揚,愈加炫示鄉民之間
時至年節之間,村人鄉鄰自攜紙墨,請餘書畫楹聯門畫,來往者絡繹於門庭。
餘日間須作功課,又為求書者所累,雲窗疲勞,左支右絀,日不能儘情餐飲,夜不可依時歸寢。
遂告請家祖免於應酬。
家祖以女孫學有所成,光耀門楣,迎來送往,顧盼自矜,求書畫者皆來則不拒。
餘於是每日晨興,於窗前誦書,大念王荊公《傷仲永》篇,翻來覆去,抑揚頓挫,十數日間不輟。
家祖因怪之曰:“何故長日念誦?此篇是否極難?”
餘答曰:“千古名篇,自當常念誦,師言大有裨益。”
家祖每日躑躅窗前,思疑不解。
遂命餘錄《傷仲永》全篇,問於族中博學後輩,後輩詢事之始末,大笑與祖父解說之。
家祖恍然有悟,默默而歸,向餘未有多言,其後,每拒上門求書畫之人,餘遂紓然大解。
家祖少入私塾啟蒙,自來學問稀鬆,不通文理世故。聞仲永之傷,而能幡然自省,閉門拒客,吾少年時深感之矣。
望諸尊客長輩明察,餘正值青春少年,為求學之要害關頭,三更五更猶恐虛度,,卻要應酬各界人士,無謂妨害學習之機,實在苦不堪言。
若諸親長貴友,能體晚輩求學之迫望,遺餘於悠閒書窗之光景,餘誠心拜謝前輩海涵。
若不能,愚生晚輩,當尚無方之民,效仿懸榻青眼之故事,勿謂言之不預也。
……
先講杜太爺沒啥學問,都知從仲永那裡吸取教訓,順勢請訪客們體諒她是個學生。
而如果不體諒的話,哼哼,就彆怪她沒有好臉色,到時候彆說,本人沒有提前告知。
珍卿寫完這個小品文,又用中等紙謄抄了兩份,命家裡的管家傭人收著。
珍卿交代他們,來客隻要說是來見她,就把這個《告訪客書》,交給客人們看,說五小姐在用功,不能見任何人。
吳大哥第一個不讚同,他讀珍卿這個《告訪客書》,覺得有點太輕狂了,恐讓客人觀感不好,對謝公館名聲不利。
就是陸三哥、吳二姐,無條件地支持珍卿。杜教授覺得此事大有趣,他對這種事是樂在其中的。
結果不出珍卿所料,來謝公館的客人,多是讀過書的人,都知道《傷仲永》怎麼回事,讀完珍卿寫的“告示”,多是付之一笑,倒不強求要見五小姐。
很多人看了她這篇小文,不但沒有罵她驕狂放肆,反而援為妙聞奇事,引得人們眾口相傳,還把這件事傳揚出去了——隻不過對著人的時候,不一定能對號入座罷了。
連杜教授都被眾人吹捧,成了教女有方的典範。
珍卿覺得有點煩惱,就把《告客人書》收起來,不給人看了。
反正不認識的客人,但凡她乾正事的時候,現在就一律不見就是了。
沒過一個禮拜時間,杜教授給珍卿拿一本書,是商事印書館的《教育指南》。
杜教授在商事印書館,有一位叫譚之邁的編輯朋友。
見到彆人抄錄珍卿的《告訪客書》,一時間如獲至寶,說要拿珍卿的詩文,還有她的言行趣事,寫一篇文章來點撥家長朋友們。
珍卿翻看這譚編輯寫的文章。
文章果然隱去她的真名,用一種圍爐閒話的情調,講述珍卿生活中的一些閒談逸事,還附上了她做的一些詩文——就包括她的那《告客人書》。
這文章在故事中穿插議論,給讀者灌輸一些教育理論。
杜教授在一邊給珍卿說,《教育指南》這一期雜誌,發行以後一禮拜內,銷量就比往期增加三倍。許多報紙刊物都轉載這篇文章。
那文章雖是譚編輯寫的,但其中引述了珍卿的詩文,所以也應當有稿費。
說著,杜教授給珍卿一個信封,說裡麵有三百塊錢的銀行本票,是譚之邁先生給珍卿補送的稿費。
珍卿打開信封一看,果然是三百塊的銀行本票。
《葫蘆七子》倒還沒印出來,珍卿沒花幾分心思,先莫名掙了這三百塊錢,她今年到底是什麼運數啊。
杜教授還誇獎珍卿:
“譚寫了這篇文章,對讀者大有教益,算是做了一件利人的事。
“爸爸像你這麼大,一分錢沒掙來過,你比爸爸厲害多了,爸爸為你驕傲。”
然後,杜教授期期艾艾地說:“因為這一篇文章,好多學界的……學界的前輩想認識你。
“珍卿,後天又是禮拜天,你看……你看方不方便,見一見對你寄予厚望的前輩們?”
珍卿本來收錢是高興的,但想著杜教授未經她允許,就擅自讓人發她的詩文。
看著興匆匆的杜教授,想著他以後,還不曉得要乾多少違背她意願的事。
她心裡燃起一撮無名火,在她胸膛裡越燒越熾起來。
今天,非要煞煞杜教授的歪風邪氣不可。
珍卿一時間豪氣萬丈,扯著那裝錢的信封,恨不得一瞬間撕個粉碎。
但是將要撕的最後一刻,她理智戰勝了衝動,跟什麼過不去,為什麼要跟錢過不去。
糖衣她要留下,炮彈必須給他打回去。
她把信封重重拍在桌上,對著杜教授掐腰眯眼冷笑:
“杜教授,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你們不經我同意,憑什麼敢發表我寫的東西?還把我的私事抖露出去?”
杜教授頭回見她橫眉冷對,一時聽愣住了:
“杜教授,知道花生裡長蟲,會怎麼樣嗎?
“知道閻王老婆懷五胞胎,懷的是什麼嗎?
“知道稻種撒下一月,還不出苗,是因為什麼嗎?……”
珍卿看杜教授,囁嚅著說不出品,冷笑著說:
“常言道,與鳳凰同飛的,必是俊鳥;與虎狼同行的,必是猛獸,你跟仲永之父成了同類,你好好考慮一下,你究竟是什麼人呢?”
杜教授一向粗枝大葉,聽言直是如遭雷擊,他像大寒天在雪裡走,不自覺地打起哆嗦。
他拿起給珍卿的裝著銀行本票的信封,失魂落魄地說:
“是爸爸考慮不周,爸爸這就讓他們停止發行,把關於你的文章撤出來。”
說著竟然拿著錢要走,珍卿趕上兩步去,“唉唉唉”地扯著杜教授,絞儘腦汁地說辭。
這杜教授這個無厘頭,簡直弄得人哭笑不得,珍卿無奈地說:
“爸爸,你現在退錢給他們,該看到文章的人,早已經看到文章了,影響已經無法消除,平白與商事印書館鬨不快。
“你若是真心疼我,以後記得尊重我的意願,不就行了嗎?”
說著,珍卿把那信封,暗暗地奪過來,然後順手擱進一個抽屜,想一想還上了鎖。
杜教授卻莫名其妙地,顯出心懷大慟的樣子,他顫抖著聲音問:
“珍卿,在你心目中,爸爸這麼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