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時候, 培英的男中和女中,在一塊開了一次大會,就是陳述教學成果, 總結經驗教訓, 相互交流借鑒一下。
學生代表展望青春理想,發表學習感言之後,就是許多彙報性的表演了。
有人朗誦詩歌,有人演奏鋼琴, 有人背英語故事。
規模更大一點的, 就是像二年級的阮小檀,她們整個戲劇社的人, 用全英文表演《威尼斯商人》(最精彩的一幕)。
這個《威尼斯商人》,本來引起了極大反響,但珍卿做劇本的《一間屋子》, 比她們的反響更大。
但《一間屋子》反響雖熱烈, 卻不似話劇《威尼斯商人》, 得到的全是褒獎讚譽。
《一間屋子》的思想內涵,抨擊了封建製度,對女性思想和身體的禁錮,揭露了女性被物化的險境, 還揭露了女性自己,對女性的輕視和踐踏。
這個話劇《一間屋子》,顯然刺激到某些男權主義的神經。
節目評選的時候,話劇《一間屋子》, 竟位列十大優秀表演作品之末。
《一間屋子》的演職人員,還被男校的教務長,拉去灌輸了一通女德雞湯。
他說新一代的青年男女, 都是家庭不可或缺的成員。
女人打理好家庭內務,照應翁姑,撫育兒女,就是倫理秩序的捍衛者,就是社會進步的推動者,和在外打拚的男子一樣,皆是國家社會的基石……
男校的這位教務長先生,說話倒還是客氣的。
他們的一位讚助者,話講得簡直如謾罵一般,他說珍卿她們是離經叛道,本末倒置,必須及時懸崖勒馬,要不然就要取消讚助。
被大家噴了一頓之後,珍卿她們敬愛的教務長——高芹語先生,把她們叫過去,話講得比較含蓄。
高芹語先生說,這個世道上,不同的人總會講不同的話。彆人講的諸般話,總有他自己的道理。彆人的道理,是不是你的道理,需要個人學會判斷和吸收,就是所謂的成長之路了……
珍卿她們六七個人,從高先生辦公室出來,裴俊矚就先冷笑:“這些遺老遺少的思想,就是那間屋子的‘鎖頭’。”
樂嫣看見不遠處,有男校的校領導走過,忙叫裴俊矚小聲點,裴冷哼笑了一聲。
忽然一個女孩子走過來,珍卿小驚喜地叫:“荀學姐,你怎麼來培英了?”
荀學姐颯爽地笑著:“聖音女中辦不下去,我又不能不上學,外祖父讓我來培英。”
珍卿趕緊給大家介紹:
“這位是我聖音女中的學姐,荀淑卿,她可是聖音校報的主編。荀學姐一家,都是出版界的行者,普及知識,傳播思想,乾的是聖人教化的事,我可是很拜服的。”
珍卿又給荀學姐,介紹她的同班同學,如裴俊矚、樂嫣、米月、熊楚行等。
裴俊矚她們都感興趣,圍著荀學姐問她,家中都辦過什麼報刊。
然後大家發現,荀家人參與的報刊,她們和家人竟然都看過。
荀學姐灑然一笑,攬著珍卿拍打道:
“我們家充其量,不過是搬動工,還有傳聲喇叭,不比你們這等文豪世筆,以文字辯論價值,創造思想,真正是振聾發聵,——”
她們在這條路上說著話,身邊一直人來人往,荀學姐說話點到為止。
裴俊矚乾脆提議:“今天圖書館沒人,我們去閱覽室說話,好不好?”
她們一行移步閱覽室,珍卿她們跟荀學姐講,男校領導講的女主內的事。
荀學姐感慨地說:“自從六月之後,很多合理訴求的方式,都被當局禁止了。我們家親友的報紙,也被封禁了許多。現在很多當權者,以為強權就是道理,容不得逆耳之言。
“沒有想到,連一個話劇都容不下。”
荀學姐想了一想,看著大家說:
“其實,你們演的《一間屋子》,我自己很受震動,當時觀眾席裡,也有不少學生受震動,說明你們的作品沒問題,有問題的,是彆有用心的人,是食古不化的頭腦。
“現在不少國立中學、大學,很流行借話劇表演,來啟發民智,喚醒愚昧。
“我看這個《一間屋子》,倒不如叫這些學校去表演,肯定比在教會學校效果好。”
裴俊矚他們很熱切:“由我們組織一個戲劇社,去外麵為大家表演,好不好?”
荀學姐搖了搖頭,說:“校方和你們的家庭,恐怕都會有阻力的。
大家知道這是事實,多少都有一點沮喪。
裴俊矚一拍桌子,義憤填膺地說道:
“男校的狗屁校領導,分明是封建衛道士,我們不過排個節目,欲喚醒女界的人,覺悟自強,為自己的人生奮鬥,也被他們灌輸邪說歪理,豈有此理!”
荀淑卿學姐語重心長:
“這個世界上,衛道士還太多,覺醒者還太少。我不建議你們,拋頭露麵去表演話劇。倒有一件穩妥的事,我想請你們來幫忙。”
珍卿和同學們,都是洗耳恭聽。
聽荀淑卿學姐說:
“我想專報一個報紙,對女性教育、引導、啟發、幫扶,可以傳遞知識,導出價值,也可以揭露女性的苦難,展現女性風采。總之,就是開女界新風氣,對女界有貢獻。
“同學們,我的家人雖支持我,但是我缺資金、缺設備、缺場地,主編可自己充任,可是還缺排版、編輯、發行、銷售。
“總之,我特彆想和你們這些,朝氣蓬勃、滿懷希望的女孩子,從一個小報做起,在女界留下一點光輝。說不定做好以後,我們做的事情,還會名留青史的。……
“我真心歡迎你們,各依所擅,各據所長,來向我這個發起者報名……”
荀學姐慷慨激昂的話,把大家講得熱血沸騰。
裴俊矚熱心得很,說她可以負責發行,她這個人就喜歡“主外”;樂嫣文靜一些,說她可以投稿……
大家七言八語地討論,頗有豪氣乾雲的氣勢。
等事務討論到最後,確定由荀學姐,負責籌資、尋場地、進設備等,其他人都先去學技術或做文章,爭取到暑假的時候,這個報紙就可發刊了。
裴俊矚她們先走了。
荀學姐拉住珍卿說:
“珍卿,你的《一間屋子》,太發人深省,太滌蕩心靈。
“我第一個要請你,做我的特約作家,所有的欄目,你儘情投稿……”
珍卿想到荀美蘭一家,心裡難免有點猶豫,她還是問出了心裡話:
“荀學姐,你辦的這個報紙,有意直接對抗當局嗎?”
荀學姐複雜地沉默著,然後握著珍卿的手,懇切地說:
“我堂妹美蘭家的事,我知道你親曆過。我也心有餘悸,其實,我爸爸是商事印書館的發行經理,他本人並非激進派。
“我原來,受我小叔影響較多,但是六三政變的教訓,對我們家是很深刻的。
“我要挖黑暗社會的牆角,就先從女界開始挖,就像溫水煮青蛙,不知不覺,就打造出一群有智慧、有覺悟的娘子軍,等到我們的隊伍強大人,跟誰對抗都不懼了,你覺得如何?”
珍卿感慨地說:“我未嘗不痛恨當政者,但他們亮出了利刃,而覺醒的力量未夠,把有限的覺醒者,拿去白白犧牲,我總覺得遲疑。
“如今你這樣說,我倒稍微放心些了。”
珍卿和荀學姐,一道往外走的時候,發現裴俊矚與阮小檀那撥人,在路口那狹路相逢——阮小檀她們的《威尼斯商人》,被評選為優秀作品的頭名。
她們戲劇社誌得意滿,這一會兒她們身邊,還圍著些男校的護花使者呢。
一個高個頭兒的女生,高高地揚著腦袋,冷笑跟裴俊矚說:
“裴大小姐,之前你大言不慚,說你們的什麼屋子,準能博得滿堂喝彩,把我們拾人牙惠的西洋劇,襯得什麼也不是。現在你怎麼說?”
一個跟她神情雷同的男生,也抱著胸冷笑著說:
“你們真是無聊,好好的日子不過,要學著酸腐文人,煽動人們離經叛道,真是東施效顰,貽笑大方……”
裴俊冷笑著說:“察奇,察麗,你們兄妹倆,早起是吃了榴蓮來的?怎麼滿嘴的大糞味兒——”
阮小檀聽得柳眉輕蹙,清清淡淡地說:“大家都是同學,何必講這麼難聽。算了算了,各自走路吧。”
阮小檀是個娟秀美人,她有著新式女性的優秀,還有引人憐愛的古典美態,也難怪這麼多人追捧她。
阮大小姐一發話,那察奇滿臉堆著笑,先恭維阮小姐說得有理。
察奇轉過頭看裴俊矚她們,又是橫眉冷對的麵孔:“小檀大人大量,不跟你們計較,有點自知之膽吧。螢火之光,怎麼配與日月爭輝,還有什麼好講的!”
其餘的男校同學們,雖不像這察奇這麼刻薄,也不過站在一旁看熱鬨。
那察奇在阮小檀麵前,簡直跟個哈巴狗一樣,對著裴俊矚她們,就差說公主娘娘不計較,你們這狗奴還不滾嘛。
裴俊矚冷笑著說:“好一位儘忠儘職的大太監啊!”
眼見裴俊矚的話,把察奇察麗惹惱,這察奇竟還想跟女生動手。
察麗察奇他們示強,裴俊矚她們也示強,這真要是打起來,到時候在校領導麵前,也占不到便宜的。
珍卿趕緊跑過去,攔在裴俊矚前麵,她堆著小可愛的笑,特彆真誠地說:
“各位同學,莫要動氣,莫要動氣,動氣傷身啊。
“察同學,你看你一生氣,就不像剛才在舞台上那麼英俊倜儻了。
“察奇同學,剛才你演的克勞狄斯,奸險之中不乏英武,英武之中不乏感性,感性之中還有癲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