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走絕路的施祥生(1 / 2)

珍卿跟吳二姐, 還有一個陌生男人,一起坐車離開了柳樹浦巡捕房。

礙於有外人在場,吳二姐雖不搭理珍卿, 倒也沒有當場教訓她。

跟二姐同來的陌生男人, 是從晉州來的柳惜烈——這個人還是耳聞過不少回的。

這柳惜烈長得高大,相貌也很體麵,珍卿留心二姐跟他的相處,覺得這兩人一準兒在鬨戀愛。

二姐一巴掌拍珍卿腦袋上, 冷哼著教訓道:“你少給我擠眉弄眼兒。好好待著, 你的事還不算完,回去再教訓你!”

那柳惜烈嗬嗬笑著, 對珍卿說:

“小妹,你姐姐是擔心你。一聽說你被警察局捉了,手術台上的女將軍, 臉也白了手也顫了, 趕緊給律師打電話。”

珍卿老實地低下頭, 握著二姐的手,半天說不出來話,。

然後,她猛地紮到二姐懷裡, 嗚嗚地給二姐道歉,又解釋她們隻是給夜校招生,沒有做出格犯忌的事。

吳二姐摩挲著她腦袋,語氣委婉了不少:

“我倒不是說, 你們一定不對。隻是你們不曉得,六·三之後半個月裡,眾仁醫院的停屍房, 有多少年輕的死屍,刀槍棍棒的傷痕……真的是慘不忍睹。

“我當時忍不住地想,幸虧他們的父母不曾看見,要不然該多傷心……

“柳樹浦不少流氓,蓄賭販毒,逼良為娼,無惡無作……

“你們這些女孩子,真是無知者無畏。那麼蛇蟲混雜的地方,你們說去就去了……”

二姐掰著珍卿腦袋,諄諄告誡道:“你就算不為我們,也為你祖父想想,你若有三長兩短,叫他老人家往後怎麼過?”

那柳先生也附和:

“小妹,你想對社會有貢獻,有很多安穩的方式,比如像你爸爸投身教育,學你姐姐做醫生,或者利用你的天賦,將來去做一個翻譯家……

“這些都是榮身顯親,又對社會有益的事,何必把腳踏到泥水裡,做些以身犯險的事?”

珍卿從二姐懷裡起來,瞅一眼吳二姐,又頗奇異地看一眼柳先生,她低著頭沒怎麼吭聲。

她不好當著外人,跟二姐爭執什麼,但要她拍胸脯保證,以後決不會有這樣的事,也是太難為她。

她現在最多能保證,她不會頭腦發熱,去乾讓她掉腦袋的事。

珍卿他們回到謝公館,柳先生在車裡沒下來。

吳二姐和珍卿一起進來的,她又嚴肅囑咐了珍卿兩句。

然後,她又交代胖媽和黃大光,說以後五小姐但凡出門,必須說明去向才準出去,而且至少有一人跟著她。

禮拜三上午第三節課,珍卿上的化學實驗課,她正在做硫在氧氣中燃燒的實驗。

珍卿挺願意好好學習,但有點受不了這味兒。

忽然庶務長過來找她,說要她去接個電話。

珍卿問是誰找她,庶務長情緒不高,示意她跟著出來,就帶她到他的辦公室接電話。

電話那頭正哭著的女人,並不是珍卿認識的人。

從她斷斷續續的哭訴中,珍卿曉得這女人,是她聖音同學施祥生的姐姐。

施祥生自殺了。

因為婚事不如意,吞生鴉片自殺的。

不過,她尚存著一口氣,臨死之前,說想見一見珍卿,她姐姐輾轉找到培英的庶務長。

庶務長聯係珍卿家長,杜教授正好從外地回來,就由他來接珍卿出學校去醫院。

培英女中離謝公館不遠,沒等多一會兒,杜教授就趕過來了。

外麵天色烏蒙蒙的,頭頂上輕雷陣陣,黃包車的雨棚支著,風中黑晶晶的雨梭子,還直往人的身上亂砸。

雨下得越來越大了,珍卿看不清前麵的路和周圍的景物。

她的眼前,總閃著一束幽藍的火焰——這是剛才做實驗留下的影像——鬼火大概也是這顏色的。

她心裡一陣發慌,一陣發堵,眼睛裡也覺著酸澀。

關於施祥生的一幕幕景象,一幀幀地在眼前播放,擾得珍卿心神不寧。

到了施祥生在的惠慈醫院,杜教授去前台詢問,得知施祥生的病房是306。

珍卿他們一路找過來,才找到病房302時,聽見前麵一個病房,有人大聲地說話。

一個男人,用一種卑劣而得意的語調,冷笑著說:

“……你就是我養的一條狗,你從生在我家裡,我就給你戴上了鎖鏈,我叫你看門你就得看門,我叫你吃屎你就得吃屎!哪裡由得了你!……

“你就算是真的死了,你的棺材上也寫著‘嶽施氏’,你的屍身,也埋到嶽家的祖塋裡……”

還有一個柔弱的女聲,在訝異而淒惶地哭著,她說了兩句話,但聲音太小聽不清。

珍卿徑往聲音的源頭去,又聽一個中年女人開腔:

“傻女子,你有福都不會享。嶽家那麼大的家業,你一輩子享受不儘,何必這麼作踐自己?

“白白送出許多醫藥費,你父親臉上無光不說,你夫家心裡不痛快……”

杜教授和珍卿走過去,他們還沒有敲門,門就從裡麵打開了,走出一對打扮體麵的中年男女。

矮個頭的男人長得不醜,高個頭的女人生得很胖。

這兩個人情緒洶洶,趾高氣揚地走遠了,沒太注意珍卿和杜教授。

剛才那番關於“狗”的言論,必是出自此男子之口了。

他旁邊眯縫眼的胖女人,正拿一張小檀香扇子,在悠悠地扇涼風了。

杜教授大皺其眉,看那遠去的一對男女,難道有點爺們兒氣地說:

“這樣一對父母,是會叫女兒生不如死的!”

說著,杜教授神情複雜,不知想起了什麼心事。

珍卿敲門進去,在床邊啼哭的女人的,看著珍卿兩人發了一下愣。

然後她連忙止住哭,從凳子上起身說道:

“你是杜同學吧,難得小生,還有一個朋友,說來就來了。”

珍卿走到施祥生的床前,她姐姐輕推妹妹的肩膀,一聲聲輕輕地喚著:

“小生,小生,你醒醒,你朋友來看你了,杜同學來看你了。”

珍卿坐在凳子上,翼翼地看施祥生。才半年多沒見,她瘦成一把骨頭了。

她原來娟秀的臉龐,現在瘦得凹陷了,她的臉色是臘白的;她古典美的櫻桃小口,也沒有一點血色。

若非她家人表示她還活著,珍卿覺得她真像是死了。

雖然她們住過同一寢室,但其實交往少得可憐。

現在這樣對麵而坐,也是頗天荒的頭一回。

珍卿心裡漫上一陣恐慌,她連忙跟杜教授說:“爸爸,你去問問醫生,施祥生她……她還能不能……”

杜教授示意她不必再說,他已明白她的意思了。

施祥生遲緩地醒過來,眼睛遲滯地半張開,虛虛地看了珍卿半晌。

她終於睜開眼了,她還是活生生的人!

珍卿顫抖的心,總算平複一些了。

施祥生看了珍卿一會兒,虛弱地綻開笑意。這一點笑意,像是曇花一樣,美麗而絕望。

珍卿接住她虛軟的手,也像是捏著一把骨頭,聽她哀婉地說了六個字:

“真好,你來送我!”

隻說了這一句話,她就喘噓噓地閉上眼。

她虛弱得像風中燭火,珍卿幾乎不忍多看她。

施姐姐一邊輕泣著,一邊給珍卿講了事情的始末。

施祥生姐倆的生母死後,親爹後母不拿她們當人,她們做什麼都是錯的,連多吃了一粒米,喘重了一口氣,都會遭受無儘的謾罵……

施姐姐大了妹妹八歲,在親爹後媽手底下,挨了兩三年就嫁了,雖說在夫家過得也不好,好歹膝下還有個女兒,算是寄托。

而施祥生在家裡,被父母當做豬狗一般,連弟妹也不拿她當人看,她沒有一點做人尊嚴。

施祥生的姐姐說,妹妹上了新式學堂以後,心情好了許多,臉上也有笑影了。

但家裡的生意越做越壞不說,父親還抽上了鴉片煙,好好的家業都弄敗了。

於是施家父母就動了歪念頭。

做珠寶生意的嶽家,他們的二公子為爭戲子打架,被人打殘了一條腿,所以不好尋體麵的親事了。

施家父母要了許多聘禮,把施祥生賣給了嶽家。

而施姐姐既勸不了父母,也說不動夫家幫忙,她隻是會哭罷了。

珍卿上輩子,旁聽過一門社會心理學。

聽那個老師講“自殺”,說“自殺”並非單純的個體行為,而是一種複雜的社會現象。

有一個名詞叫“社會支持”。

政府、社區、親友、專業人士,都是一個人的社會支持。

當一個人失去大部分“社會支持”,她多半會往絕路上走的。

施祥生看不到希望了,唯一向著她的姐姐,也不能給她任何希望。

施祥生又緩緩睜開眼,拉著珍卿說:

“珍卿,我從來到這世上,我覺得……自己……好冤枉。可是,又不知……向何人訴冤……我母親走得太早了……”

說著,她的眼角邊上,無聲淌出兩滴眼淚。

她深深地吸一口氣,看著珍卿,微笑著流淚:

“珍卿,我真喜歡你……你念書好,交際也好,做什麼都能做好……你像早晨的太陽一樣,讓我向往……。

“我卻像牆角的苔蘚,黑暗陰潮的地方,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地獄……

“我一次次,鼓起抗爭的勇氣,一次次被打散了……”

施祥生笑容更大,淚水也更密集,她認命一般地說:

“我是個沒用的人,我養活不了自己……我擺脫不了他們……我活著也是行屍走肉……倒不如乾淨去了,免受這濁世的玷汙……”

她姐姐哭得更厲害,勸她不要把心放得太窄,好死不如賴活著,等有了孩子就有盼頭了。

施祥生推開她姐姐,慘淡的麵容上,露出一點微弱的期冀:

“珍卿,把我的事寫出來吧。

“古人出征之時,都要宰殺犧牲祭旗,你把我當做祭旗的犧牲,去討伐那些殺人的父母,還有父母之命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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