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臉上還有線壓出的印子,聽言頗感動地說一句:“肖先生人真好!”
她的同窗們看她那呆樣,在一旁樂得前仰後合的。
珍卿看半成品的青布單褲,發愁地重重一歎。
她們上半個月的縫紉課,學的是裁剪夏天穿的單褲,到後半個月就是學縫合褲子。
剛才上課,她剛縫完一條褲腿,肖先生過來看見了,說她緣邊的針腳太開太大,叫她拆了重新緣一遍,她拆著線不覺間睡著了。
樂嫣然很同情地說:“你手腳這麼慢,恐怕要做到半夜,要不我幫你做吧!”
有個叫彭娟的女生,在一邊冷笑著說:“你們公然幫她作弊,難道是為她好?”彭同學又哼一聲,就扭頭出去了。
大家沒太在意這彭娟,七嘴八舌地給珍卿出主意,她們去置物間取東西,準備回家了。
夕陽中的培英校園,籠罩在晚風和斜照中,有一種喧擾的莊穆之感。
住讀生抱著書籍包袋,三五成群地往宿舍走;走讀生呼朋引伴地,說笑著向校門外麵走。
還有林蔭道旁的長椅上,有學生圍著先生說話。
在少女們造出的熱鬨中,在神聖的師生教學中,珍卿無意識地走著路,心裡總有一種不安感。
剛才夢裡的情景,是真事基礎上的演繹,她聽人說過梅先生的事。
梅先生的丈夫並不好,他自己跟彆人的女人勾搭,既想占名又想占利,但梅先生不是軟包子,即便是離婚了,也沒讓他占到多少便宜。
確實許久沒梅先生的音訊了。
距離她給睢縣發電報,已經過去三天,盧教務長沒給她回電。
他的明堂侄子,說會幫忙打聽啟明情況,但情況一直沒打聽來,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回到謝公館以後,珍卿收到兩封快信,正是永陵市的明堂侄子寄來的。
珍卿趕緊回房間看信,翻著一張張信紙,她不覺間身心俱震,眼中漸漸泛起淚花。
事情並非如苗小惠所言,但實情卻比她說的嚴重,不是梁士茵校長瘸了,而是張庶務長瘸了。
永陵市駐進一個羅旅長,且把他的一個親戚,安插到睢縣做警察局長。
那警察局長仗著羅旅長,在睢縣各種橫征暴斂。
本就經費緊張的啟明學校,漸漸地難以為繼。
梁校長和張庶務長,每日裡東奔西走,他們去求教育廳,去求市縣的富豪,甚至去求鄉下的土財主,十幾二十的捐贈,都會讓他們如獲至寶,解一解燃眉之急。
結果,梁士茵校長和張庶務長,先後出了不好的變故……
珍卿特意打聽的梅先生,因要侍奉生病的雙親,她一直在慈溪老家,說在老家辦了個小學,教著二十來個學生。
珍卿收好兩封信。
她開著盥洗台的水龍頭,狠狠地搓了一陣臉,抬頭看鏡子裡的自己,眼周還是被哭紅了,倉皇的水珠在臉上滾動。
她被淚水浥濕的眼裡,沉痛後麵有一點堅毅感。
她在心裡想著:最低限度,她要給啟明學校弄點錢。
珍卿按著盥洗台,閉上眼沉澱一下思緒,然後跑出衛生間,在她的書桌前麵坐好。
她按按左邊的額角,看著窗外寧靜的暮色,草蟲自由的唧唧之聲,還有煙火氣的人語聲,讓她心情平靜一些了。
她打算先敘事再賣慘,再發一點振聾發聵的議論,文章發到報刊上爭取輿論同情,看能不能募捐到一點錢。
她從啟明的入學考試講起:
我從小受的家庭教育,私塾教育對我影響很小,入新式學堂是在十三歲。
……
在我的那間考室裡,很多爛漫的女孩子,並無肅然靜坐的自覺。
但先生宣講考場規矩後,識時務者大多乖覺坐好。
一個富家女卻滿場遊走,追逐她掉在地上的彩玻璃球。……
盧教務長鐵麵無情,讓校工請那富家女出考室,她叫囂她父祖是省京高官,揚言叫啟明學校立刻關張。……
考試結束後半個月,縣城裡一直傳說,啟明學校未開張就要關張,但我還是等到了入學通知書。
那個時候,我並不曉得“強權公理之論”。
但那時我幼稚的心靈,默默地獲得了一種啟示:強權確可助惡人橫行,若反抗者意誌堅、骨頭硬,總能做不少好事的。
可自此以後一年多,原本預設的不少課程,都沒按原講劃開設起來。
雖然學校的師長們,對我們的學習、紀律都嚴,但我們也能明顯地感覺到,啟明學校的圖書儀器,沒有預想中的完備先進。
不過,我那時候懵懵懂懂,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
六年級的全縣期末統考,啟明幾乎所有成績都囊括全縣第一。
梁士茵校長激昂地勉勵我們,張庶務長進來報告說,後麵的經費會如數發放……
梁校長羸瘦的麵孔上,綻放出耀目的青春之光。
我們敬重的師長興奮不已,渾然忘了學生也在場,他們擁抱握手,豪情萬丈,激動得眼淚飛揚。
我們十來歲的學生,理解不了這樣的情景,先生們為何如此歡欣呢?
但我卻一瞬間明白了,“經費”這個奇怪的詞,竟也可掌控智者和勇者的喜怒哀樂。
……
我離開桑梓睢縣,在故鄉外求學經年,隨著年歲閱曆的增長,漸漸領會了師長們的不易。
當我的心靈能省悟到,教育界的先驅猛士們,在我個人和同窗身上,還後來的千萬學子身上,傾注了多少心血和期望時,我的心,不可抑製地戰栗著!
我啟明學校的師長們,普通的軀乾之中,藏著擁有大愛的偉岸靈魂。
……
偶然一回心緒起伏,寫了一首白話詩《黑夜裡提燈的螢火蟲》,借以懷念和讚美我敬愛的先生們,下附詩文。
然而近日以來,幾番驚聞母校噩耗。
聽聞桑梓捐稅益重,啟明學校經費不繼,致使梁校長等長年疲於奔走。
張庶務長為奔走經費,雨天往來於鄉中,不幸馬車翻覆溝中,為車廂砸斷右腿,不幸未能及時回城醫治。
以往溫文爾雅之教育者,今日成狼狽跛足之人。
此時對燈奮筆,憶及張庶務長往日和藹可親之態度言貌,不覺中心悲憤,淚水潸然落於紙上。
而梁士茵校長亦奔走甚疾,因憂煩疲勞過度,年初突發胃疾,嘔血已經數月。
但梁校長所募錢財,悉以維持學校經營,不肯靡耗一絲錢財為己延醫請藥,以至數月間屙沉病疾,已發遺言勉勵同事奮進,督促學子勤力……
然枵腹從公之梁士茵校長,以其廣博學識及高尚人格,得啟明闔校師生擁護愛戴。
全體師生不惜以罷課相逼,梁校長無奈前往省城就醫,然醫療費,友人同事學生還在商湊之中……
風雲飄搖之啟明學校,全由盧教務長苦苦維持……
我為跛了腿的張庶務長哭,我為嘔了血的梁校長哭,我為撐著天的盧教務長哭,我為我最初的母校的所有人哭……
我還要為全天下的,希圖以教育圖自強,以人才做棟梁的,所有嘔心瀝血、兢兢業業的教育者哭。
我不但要向書房的一隅哭,還要向四萬萬國人哭,向偉大的當權者們哭:
我聞民國之經濟部長言,各國國力發展之基礎,無不首先在於教育。
……
本就動蕩之教育經費,發水災可扣、發旱災可扣、發蟲災可扣、發瘟災可扣,發兵災亦更可扣。
教育家欲辦學校,無處所、無教員、無書籍、無衣食,是與千萬亡靈來辦學校嗎?
由是以來,走投無路之教育者,形體瀕臨於枯朽之界,精神亦至於絕滅之境,憂苦錯亂而向毀滅者,其不知幾千萬人哉!
……
《十字街心》的編輯室內,魏經綸先生念完此篇,編輯同仁們儘都沉吟不語。
魏經綸先生低下頭,以藍格子手帕揩淚花,喟然長歎道:“諸位同仁,大家都談一談吧。”
一白胡子老先生,取下眼鏡擦水霧,語重心長地說:
“雲之亦先生這篇大作,確實摧心蕩肺,振聾發聵,以我本人之意,自該全文發行,可是,可是——這一期都快出版了……”
他身邊胖胖的中年人,搖頭無奈地說:“雲之亦先生後麵的話,直斥政府庶政不利,恐怕當權者聽得刺耳……這個不大好辦啊……”
又一個精神奕奕的中年人,不以為然地說:
“庶政不利,那是舊軍閥弄出來的亂局,應天政府不是許諾,勘平內亂統一中華後,就要大搞建設、大興文教了嗎?
“我們把雲之亦先生的文章,一字不落地發下去,對民眾是振聾發聵,對政府是有則改之。這是一石三鳥的事,有何不可呢?”
大家對此事意見不一,主編魏經綸先生說:“諸位賢達,大家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但我以為,你們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
那精神奕奕的中年人,皺眉問道:“老魏,你究竟什麼意思?”
魏經綸先生笑得和氣:
“我什麼意思不重要,雲之亦先生的意思,我想讓大家明白。他想幫母校和師長,擺脫難以為繼的窘境,一個少年人擁有這種胸襟,必會引起大眾的同情。
“這篇文章若掀起輿論,公眾想要出錢出力,這在社會上的影響會極大。我們的《十字街心》,必會獲得比往期多十倍的影響力。
“我們的《十字街心》,近來的原則是謹小慎微,最近的刊物,越辦越像溫吞水,銷量明顯下降,這不是好的局麵!”
又一個人給他潑冷水:“魏主編,六月的流血事件,你老兄莫非忘卻了?”
那白胡子的眼鏡先生,狐疑地審視著魏經綸:“魏主編先生的意思是?”
魏經綸先生搖頭苦笑:
“我哪曾有什麼意思?《十字街心》的老規矩,當刪則刪當留則留。
“但是可爭取作者同意,改動一些文章,把他批判性的牢騷,轉移到舊軍閥那裡去……”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寫的那篇文章,確實是有點長,怕影響你們的感受,我花了好長時間縮減。因為後麵還有情節涉及女主寫的文,我不可能乾巴巴地硬誇,說女主寫得好好,大家聽得好感動,所以還有一部分內容放出來,弄到這麼晚才發,實在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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