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太爺猛然跪到地上,熱淚淋漓地向祖宗禱告。
客人連忙把他拉起來,那個王局長頗受感染,從托盤裡拿起長長的紙軸,遞給杜太爺說:
“杜老太爺,這是曲市長簽發的聘書,您孫女以後學成歸來,若想在永陵市謀職,隻要專業對口,科長及以下職位任她挑選……”
杜氏族老瞬間嘩然,那罵珍卿是“奸生子”的杜向秦,擠上前不可置信地問:“啥,大人,你說的啥話嘛,她一個妮兒,她也能當官兒啦……”
稍微精明點的杜向甫,慎重地跟客人打聽:
“如此,趙大人,王大人……,那……那要是妮兒在外麵混得好,懶得回永陵當官兒,那這能不能恩蔭杜氏——”
趙秘書長微笑著否定:“不能,從前還有科舉的時候,想當官兒也要先考科舉,那也是憑本事吃飯。現在已經民國了,那更要憑本事吃飯,我們從杜小姐的文章,看得出她德高才厚……”
還有族老不服氣:“族裡培養這妮兒成材,那花了多少功夫,費了多少氣力,她在族學受九先生的教,那就一點功勞沒有嗎?……”
杜太爺簡直氣死了,果然是瘦田無人耕,耕出來有人爭。
他一聲高一聲地跟人叫:
“有啥功勞有啥功勞,你們總說她是那啥‘奸奸奸……’,往日正眼也不瞅她。
“你們這些小輩兒人,把她當長輩看待嗎?你們咋稱呼得她,天天‘妮兒妮兒’的,‘妮兒’也是恁們瞎叫的,龜孫兒……
“從前連族譜都不給上,現在見妮兒有出息了,現成上來摘桃子來了,要臉不要臉不要臉不……?!”
杜騏邁顧不得羞臊,當著這麼多人的麵,說珍丫頭既然光耀門楣,那這上譜的事就可例外的,其他族老趕忙附和他。
要不是當著貴客的麵兒,他真要跟他們乾起來了。
杜氏的其他族老想爭辯,杜騏邁老爺子叫他們都閉嘴,現在一句話都不許瞎說。
若順著杜太爺的驢脾氣,後麵的事也許還可以聊,若不順著他的脾氣,把話說絕那可就糟了。
杜太爺現在有一種認識,他的孫女珍卿,是他最優良最光榮的資產,那誰要是敢上手來搶,那就等於搶他的命根子——那他這個杜家莊老霸王能甘休嗎。
杜太爺這大鬨天宮的勁頭,把在場貴客們都看得傻眼,這位老太爺活似個老孫猴子啊。
與杜小姐相依為命的祖父,原來竟是這種作派?
啟明的梁校長、盧校長、張庶務長,覺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畢竟杜同學還在啟明時,杜太爺不時在校園出沒,大家也見識過他的處事風格,現在是見怪不怪的……
杜太爺如今算想明白了,他家珍卿這麼能耐,以後隻有人求她,沒有她求人的。
連當官的都這麼器重珍卿,翻遍杜家莊翻遍睢縣,沒一個後生有這份兒能耐,更彆說哪戶人家的妮兒了。
這緊箍咒樣的族譜反倒不能上了,這幫爛腚的龜孫兒為珍卿的身世,糟蹋他們祖孫這麼多年,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兒啊。
杜太爺覺得他這門絕戶,從今以後可以抖起來了。
他拿杜向甫在祠堂外說的話,反過來填塞老家夥們,說珍卿不管自家有多出息,那族規家法沒有變,珍卿她爹娘沒有變,那還入個啥族譜嘛。
杜太爺沒啥家族榮譽感,也沒什麼大局觀念。
他午前所以敢揍杜向秦,他一麵是惡向膽邊生,一邊想到珍卿不到一年,她就掙了兩三千塊錢。
想他十來年掙的錢,也沒有攢下來這麼多,就衝珍卿這份能耐,儼然是他家門裡的頂梁柱。
她沒成人都這麼能耙錢,往後還用求著誰呢?靠自己就有榮華富貴了。現在村裡倒不濟氣,族老還有三饑兩飽的呢!
就說珍卿那當官的名額,族裡的老杆子們就垂涎三尺,哪能叫他們占珍卿的便宜呢。
這個對峙場麵鬨到最後,還是族長一家出麵平事,順著杜太爺的心意,當著市裡縣裡的大人們,把事情勉強圓乎過去了。
姑奶奶作為女性長輩,一直沒有出來麵見客人,不過中午招待客人的飲食茶水,全都是她和大兒媳張羅的。
這些當官的很講禮數,還是拜見了一下楊家老太君,姑奶奶此番也極高興。
從這幫貴客到杜太爺家,整個村子的男女老少,十停人有九停人都跑過來看熱鬨。
有人跑過去看那些個洋車,有人攀上杜家的院牆坐著,他們好奇坐洋車的官人,有沒有長著三頭六臂……
家裡的長工,左近的鄰裡,扒著門縫兒、捱著牆沿兒,都在那笑嘻嘻地看熱鬨。
連跟杜太爺不對付的餘二嫂,還有瞧不上丫頭片子的湯老漢,也興興勢勢地跑來打聽,是不是誌希大老爺放了道台了,怎麼市裡的官人都來了。
曉得大小姐封官受賞,家裡的管事、傭人、長工,不覺得都昂首挺胸,自覺比村中的同類都高了一截。
黎大田拿手巾打身上的灰,睨向餘二嫂等大呼小叫的長舌婦——大小姐從在這莊上住下,就少不了這一班長舌婦,整天捏著大小姐的身世,明裡暗地叫她不好看。
黎大田冷蔑地看餘二嫂等,然後拱手與鄉親們見禮,跟圍觀的人們高聲宣言:
“諸位親朋鄉鄰,我們大小姐在杜家莊,承蒙各鄉鄰親愛友善,平平安安過了十二三年。
“如今大小姐學業有成,蒙永陵市長曲大人厚愛,特派官差前來尉勉本家,還給大小姐獎掖封官……太爺和族長發了話,要大擺兩日流水席,酬謝本莊高德父老……”
鄉人一時聽得目瞪口呆,大家先是聽得嘩然驚詫,而後現場就變得鴉雀無聲了。
九先生的兒子也在,他就像聽見皇帝駕崩了,臉色慘白地追問黎大田:
“大田兒,你……你彆是聽岔了吧,是給大小姐她爹封官,不是給大小姐封官吧。
“自古以來,哪有女人家能做官的?女人頭發長見識短,就隻會圍著鍋台打轉,那叫她們做了官,這天下還不亂套了?!……”
代表市長前來的趙秘書長,帶了聽差的守著車子。
聽這幫鄉下人說話,這聽差白眼都翻到天上了,他乜斜著這群土老巴子,哼笑著說:
“你們鄉下人見識也太短,這個世道早就變了,女人能考洋翰林,女人能做大生意,女人自然也能受賞封官。
“你們不瞅瞅那些個大城市裡頭,好些學堂裡頭,還有那個醫院裡頭,女人當官多的是嘞……我們市教育局的曹科長,那可不就是個女人家。
“我們曲市長自曉得杜小姐,當眾狠誇過她好幾回嘞,說她比多少男娃子都強得多……
“你瞅瞅你們一個個的,窩在鄉下的閉塞地方,見識隻有井口恁麼大,都跟不時代上潮流了……”
黎大田也聽得很新鮮,心想果然是市裡來的人,連一個聽差都這麼有見識。
瞠目結舌的杜家莊群眾:“……”
大家不管懂不懂的,就曉得杜家大小姐,現如今變成了不得的人物,連市裡的大官都捧著她。大家都你一嘴我一舌,誇起杜太爺和大小姐。
有的說大小姐從小就靈,一看著臉上就有氣象;有的誇大小姐念書真勤謹,除了逢年過節的時候,從不見她出來撒瘋玩的……
還有的說杜太爺教導有方,不然大小姐未見得成大材;還有人誇大小姐她娘,獨一塊的墳地風水好,如今果然興旺了大小姐……
黎大田聽大家誇得肉麻了,他又跟大家宣布一遍,說從明天開始,在南村杜家祠堂的院坪裡放流水席,一直從晌午管到後晌下舂的時候。
好多人扯著嗓子問,是不是人人都能去,黎大田大手一揮,說不管誰給杜家添喜氣,都能來吃杜家的流水席。
那駝包嫂喜氣洋洋,對著黎大田說奉承話,說要連夜做個節節高,明天流水席給大家吃,祝大小姐的學業前程,芝麻開花節節高。
北村的外姓人都附和,說不如大家夥在一起做,叫明天吃流水席的吃糕也吃個夠。
從南村也跑來不少杜家人。
那杜家的大娘媳婦們,一看杜家的事叫外姓人占了先,立刻不甘人後地嚷嚷,要給太爺和大小姐趕一身披紅袍,那是過去中狀元走街才穿的呢……
隻要不是癡癡悻悻的傻子,人人都想燒杜太爺家的熱灶。
即便過去跟杜太爺有隔閡的,也不會現趕著給人家添堵,趁此機會露個熱臉還怕來不及呢……
族長杜向淵和大兒子杜錦堂,還有二兒子杜明堂,到下午四五點鐘才從北村回來。
杜氏的老少女人們,都聚在族長家的前堂,熱火朝天地給杜太爺祖孫做披紅袍,用的是最好的絳紅暗紋綢料……
男人們也忙活開了,借桌椅的借桌椅,去殺豬的趕殺豬,還把好多婦女們攏來,要準備收拾碗碟菜肉呢?
族老們忙轟轟要開祠堂,說要把珍卿的名字就加上去。杜向淵趕緊跑過去阻止他們。
這些族老把珍妹妹記譜上,除了說起來光耀門楣,其實也想沾點能人的好處,不經杜太爺和珍妹妹同意,這種事強自辦下來並無益處。
不管怎麼說,既要跟杜太爺商量好,也該詢問一下珍妹妹的意思。
杜太爺懶得搭他們這一茬,他提籃挎紙地給祖宗上墳去了。
跟祖宗絮叨了一個多鐘頭,向村南又走了兩裡路,到了一個蔓草淒淒的孤墳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