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正在看布告牆, 思緒紛紜,忽聽見盧君毓背後叫她,她嚇了一大跳。
她疑惑片刻, 從那布告牆上走開, 盧君毓麵現欣喜:“我聽你祖父說你病了,看能不能登門看病。”
珍卿聽得有點詫異,旋即反應過來,大約杜太爺接過盧君毓的電話, 但杜太爺故意隱瞞, 她說:“你彆見怪,我祖父思想傳統, 不習慣男女交際。”
盧君毓握手欣喜:“珍卿,你跟我解釋!我真高興。”
珍卿轉換話題:“你找我什麼事?”
盧君毓說看了她的新文章,覺得好極, 就是想跟她討論一下。
第三個原因是, 他有兩張西洋交響樂會的票, 想請她去聽音樂。
他這麼小心翼翼,作小伏低,珍卿真不曉得怎麼拒絕。沉默了一會兒,她還是狠狠心, 說她恐怕沒有閒空,把她要畫的教科書插畫亮給他看。
盧君毓搖頭苦笑:
“珍卿,你像一座守衛森嚴的城堡,外麵是護城河, 河過去是郭,郭過去還有城,一層層阻住我。我這麼喜歡你, 可你真叫我感到彷徨。”
珍卿吃軟不吃硬,看他放下身段示弱,一點兒沒有逾矩之處,她反倒不能再在言行上發狠。隻好無聲地低頭,看著帶著飛毛的小皮靴,還是三哥給她買的呢。
其實該說的話都說過,她不會把“我不喜歡你”放在嘴邊。
他們找個咖啡館坐下,珍卿拿出紙筆開始構思,琢磨一會就靈思泉湧,專心致誌地畫起來。
盧君毓看她畫畫,覺得真美好。可是過半個鐘頭,家裡聽差找到他,說他父親的坐駕被人襲擊,路上出了車禍。
他見珍卿聚精會神,完全忘我地作畫,跟黃大光講一下,他就匆匆地走開了。
三哥找來的時候,正看見盧君毓匆匆離開。
珍卿畫的是三年級語文課本插圖,這一會兒剛畫好的一課,是個挺熟悉的故事:
說過年要吃點好菜飯,吃什麼呢?先說殺雞,雞說它會啼鳴報曉;又說殺狗,狗說它會看門守夜;又說宰牛,牛說它會犁地耕田;又說殺馬,馬說它會拉車馱人,最後隻有殺掉一無是處的豬……
珍卿翻翻自己作的畫,合上畫本休息一會,因為對自己的工作滿意,她臉上不覺掛著淺笑。
陸浩雲是疑心生暗鬼,他猜測,也許小妹跟那位盧君相談甚歡,金媽說五小姐嫌吵才出來,但她平時不容易受乾擾,這一回是為什麼?是跟盧君約好的嗎?
他厭惡疑神疑鬼的自己,可他控製不住。
珍卿看見三哥,驚喜地叫一聲,然後收拾東西跑過去,問他怎麼知道她在這兒。
陸浩雲不想說,他是一家一家找過來的。他若無其事地說碰巧看見她。
他說帶珍卿回家,珍卿撒嬌:“家裡飯食,總是遷就祖父的口味,一味醃臘。今天是禮拜天,我也想吃吃南方風味,或者西餐也行啊。”
三哥跟珍卿坐上汽車。
三哥看她嘴裡哈白色,在外麵才走一陣,她鼻尖就凍得粉紅,他幫她把圍巾裹嚴密,看到她玫紅色的絨線領子,笑問:“金媽的絨衣織好了?”
珍卿點頭說:“金媽是細心人,織得不錯。胖媽織的絨線褲,有點瘦。”
陸三哥安靜地挑眉,記得聽過一耳朵的事。上回在謝公館量身做冬衣,裁縫跟媽媽說,小妹再次發育,臀圍和胸圍都有變化。
陸浩雲抿一抿嘴,克製住不讓思想走遠,不動聲色地問:“是去望鶴樓吃江平菜,還是就近吃點法國菜?”
珍卿見天色陰沉,想一想說:“三哥,不要走太遠吧,說不定會下雪。”
這是下午五六點鐘,這家不大的法餐廳,侍應生給他們點過單後,沒一會人都走光了,珍卿感歎:“天氣一冷,大家也懶得外出用餐了。”
“我把這裡的桌子買清了。”三哥擺弄著餐巾,淡漠而尋常的語氣。
珍卿看著三哥,半晌無語,然後問:“是怕有人打擾嗎?三哥,你心情不好嗎?”
三哥看一下手表,有點疲憊地看外麵,說:“我忽然發現,交情不錯的洋人朋友,也會因為國家強弱,調整對你的態度。。我覺得失望。”
這當然不是真話,他為小妹跟盧君在咖啡館約會鬨心,謝公館也有一些煩心事,然而都不方便講。
珍卿拍一下他的手,露出理解的表情,說:
“《聖經》裡說,上帝是唯一的神。不信上帝就會下地獄。
“照這樣說法,上帝的地獄裡頭,占位最多的該是中國人。
“但你看但丁遊地獄所見,異教徒有荷馬、蘇格拉底,犯淫邪的有特洛伊的海倫,還有但丁的仇人、老師,各種稀奇古怪的人……
“古希臘羅馬神話認為,人的靈魂是不朽的,作為人過的人生,隻是不朽靈魂很短暫的經曆,地獄才是更長久的居所。然而西方的地獄裡,一個中國人都沒有。
“三哥,你曉得說明什麼嗎?”
陸三哥按著額頭輕問:“說明什麼?”
珍卿攤開兩手,理直氣壯地說:
“說明洋人看不到中國人,連在地獄裡,都不給中國人留位置。那在天堂裡,就更沒有中國人的位置。
“三哥,不給你留位置的人,你何必太在意他?!”
陸三哥眼睛blingbling的,聳聳肩怪異地說:“很荒誕,太絕對,但很奇怪,你的安慰方式竟然奏效。我感覺好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