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飯珍卿先寫功課,寫完功課開始給三哥寫回信。
三哥:
見信安好。
兄言美利堅之經濟形勢,妹思之深以為然。兄以需求供應之說解釋,妹覺甚合社會科學之原則。近來研讀政治經濟資料,漸知帝國主義何以要拓展殖民地,即為劫掠資源與傾銷商品之地也。為此,其必要攪亂殖民地之政治、軍事,入侵其文化思想等領域。
帝國主義各自扶持勢力,使其相互頻繁征伐,為私利徒然消耗國力,使國人更陷於水深火熱,國家愈墮半殖民地之深淵。妹近日痛心憤懣,作文以譏殖民者之險心,在《十字街心》都報刊投稿,欲引發智識者強烈反響,有團體組織援引妹之作文,海寧之抵製貨運/動低而複起……
妹近日學習一篇美國課文,講美國一位富豪子弟,與一個窈窕淑女墜入愛河,雙方因客觀條件不便,一直不曾剖白心跡。窈窕淑女將離城返鄉,公子開車送心上人到火車站,心中炙熱之愛情言語,快到火車站還不能傾吐。最終奇跡卻從天而降,到一個十字街口時,堵車堵得漫長無期,富家子趁機向愛人表白,美人欣然悅納其愛意,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然而奇跡並非憑空降臨,十字街口的大堵車,實為富家公子之老父,花費巨資人為造成的。目的便為公子爭取時間。
此文作者不屑修飾態度,向我們傳遞“錢能通神”之價值觀,竟連聖潔的愛情亦難免俗。妹初讀頗感不適。
壽曾叔是大教育家,他說西方教育重視體育,指望培養跑得快、跳得高、舉得重的壯漢,奧林匹亞競技場上的古代健兒,還能與今日西洋健兒之矯健身軀重合。
難以想象禮製下的周王朝,會有比試強壯之運/動會。孔夫子若能穿越時間與空間,到奧林匹亞之古代競技場,看到一絲不掛之古代西洋健兒,像禽獸一樣放誕地奔跑跳躍,聖人怕也會掩袖而斥:“是可忍,孰不可忍!”
壽曾叔叔說,從文化源頭上看,西方以體魄為基礎培養強人,而東方在禮製框架下培養好人。近一世紀之屈辱中國史,似乎證明“好人”比不過“強人”。
在當今資本主義背景下,強人之一大標準便是富有,譬如課文中助子戀愛之大富豪,就是資本塑造之強大符號,他教人自覺變成拜金主義者,自覺撇開傳統之仁義道德。
我們教會學校之女子,受此思想潛移默化,很有人崇拜西人強盛文化,言落後還不學習西方,挨打受難也是活該。這等人以身為中國人為恥辱,若不得為西洋強盛國家公民,便當為西洋強盛國家公民之妻。是為西人之文化入侵矣,細思令人驚恐!
妹連作六篇雜文,登載校報以回擊此種論調,直言以強弱爭高低,不同勢力不能相容,強者吞並弱者,強強更要爭持,國家必然走向分裂,而中國以禮製繩束之,國家雖合久必分,卻也能分久必合,才有五千年順承之文明……
妹之諸般論說觀點,得教務長與先生們讚賞,卻開罪校長與諸洋人理事,妹以言論自由未見懲罰,是恐保送名校機會渺茫矣,兄長請勿太責我!
不過,妹之諸文章得人追捧,被轉載至許多報刊中,繼而有教育界之人士,提議修改教會學校教材,不過目前聲勢並未起來,大家尚在努力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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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裡,珍卿開始停筆發呆。不是她閒得想搞事情,是大家習以為常的一些言論、事件,她聽了特彆刺耳、見了特彆撓心,胸中有不平之氣,實在是不吐不快。況且她又不是鬨革命,言論炮彈就算放出去,也沒人會摘她的腦袋,也沒什麼可後悔的。
嘮完了正事兒,珍卿再嘮點家長裡短的:
二姐姐新近有孕,兩家人皆大歡喜,親家大姑姐親來照料,對二姐夫中年得子,滿懷欣欣之期望。妹始悟添丁之喜,是常人新生之希望。母親與二姊夫同謀,使二姐解除一切職差,務必到三月胎穩後,再行恢複她的工作。
二姐常日在謝公館,與元禮、仲禮、嬌嬌玩樂。仲禮係無憂無慮之樂天派;而元禮似厭惡嬌嬌,雖不曾以長欺幼,而嬌嬌被人欺侮之時,元禮作為長兄卻作袖手旁觀之態。二姐某次訓導於他,他卻冷笑:她不是挺厲害,為何不自己解決!
培英女中學生從二年級起,愈來愈多人輟學婚嫁,時有退學者與友人抱頭痛哭,仿佛在生離死彆之間。雖是司空見慣亦常覺憾然。
……學校今年新開交際舞蹈課,妹選擇華爾茲與快步舞,一舞高雅一舞倜儻,學習間頗覺歡樂無限,在家亦自覺勤奮練習,待兄功成回國之日,可望與兄瀟灑共舞之。
珍卿寄出回信的第二日,發現費曉卿辦的《真相報》,停刊後一個月後又複刊發報了。五月間雲希宜造的輿論,一日內沉渣泛起了。還是戲說天才軼事的套路,看似在褒獎有錢有才有貌的杜小姐,實際上還是陰陽怪氣,似褒獎卻在貶擊。
報上說有個出身謝公館的女傭爆料,說杜珍卿小姐來海寧前本未學過繪畫,來海寧一年後才開始學畫,平常在謝公館鮮少看她動畫筆。難不成短短一年多時間,她的畫技就達爐火純青之境,一年多就做出整整十部連畫作,杜小姐學畫時不到十七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