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起來, 半晌都沒人說話。
直到終於從教室裡的某個角落傳出了壓抑不住的“噗嗤”一聲笑,才使得這場集體定身術被解除了。
李校長怎麼也沒想到事情的經過會是這樣。
大概現在他唯一需要慶幸的事,就是跟自己一起過來的,僅僅是電視台前來采訪的記者, 而不是什麼巡查教學情況的上級領導。
除了有些下不來台之外,他更多的感覺還是憤怒——
到了高三這麼關鍵的時刻,為人師表的不為學生考慮,竟然還想著借教輔材料撈錢, 有沒有半點職業道德了?!
在這一瞬間, 李校長真有種現在就讓熊文華停課滾蛋的想法。
但一來對方是正經在編的教師, 就算自己身為校長,沒資格讓她停職, 二來也考慮到眼看就要高考了,換個新的班主任還要跟同學們磨合, 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因此李校長最終還是把當眾發火的念頭忍了下去, 隻在記者們離開之後,讓熊老師跟他一起去了趟辦公室。
最喜歡讓學生去辦公室的老師居然被叫到了校長辦公室談話,這可真是件稀奇事。
有好事的同學偷偷打聽了一番,說是熊老師今年的評優和獎金都沒了, 還被要求寫了檢討書, 並要將這次的習題冊全部收回,原價給學生們退錢。
總之, 血虧。
一直到了第二天的早自習時間, 熊文華才再次出現在教室裡, 她的眼睛紅腫,也沒有化妝,整個人顯得無精打采。
“……之前交的錢已經都退回到了劉長波同學那裡,今天就會都按照名單發還給大家。”
麵對下麵的學生們,熊文華覺得十分難以啟齒,但也不得不把話說下去:“這件事……是老師考慮不周,做的不妥當了,經過反思,我向同學們保證,以後不會再強製大家購買任何輔導教材,希望能夠得到……同學們的原諒。”
好不容易磕磕絆絆地將這番話給說完,她胸悶不已,卻也不得不按照校長的意思,再單獨向童雋道歉。
“童雋同學……”
熊文華幾乎是從牙縫裡憋出來的這幾個字:“之前老師在氣頭上,說了一些不妥當的話,希望你不要往心裡去。”
老師畢竟也是長輩,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公開道歉,這樣的經曆想必她能記上半輩子了。
童雋也不是非要跟熊文華作對,見她如此,也就接受了這個道歉。
熊文華咬了下唇,走下講台,心中暗恨不已。
她有生以來從來沒有這樣顏麵掃地過,簡直是被羞辱到了極致。
童雋這個小崽子不是覺得自己很聰明很厲害嗎?那她就要看看,下次月考時,對方能考個什麼成績出來!
熊文華對童雋的家庭狀況了解的不多,隻知道經濟條件好像還行。
但他父母離異,而且開家長會的時候從來都沒有人到場過,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孩子,又能優秀到哪去呢?
走著瞧。
當天晚上放了學,原拓終於接到了裴老爺子身邊那位劉特助的電話。
不出意料,對方答應了他的要求,承諾會假裝無意地在裴老麵前不時提起原拓,找機會讓他們見麵。
當然,至於見麵之後,裴老會不會器重到要發話將他接回裴家,那就要看原拓的本事了。
作為裴老的心腹,劉特助跟裴洋這個長子的關係卻一直不和,再加上通過之前的交流,他也意識到原拓雖然從小不在本家長大,但絕非易予之輩。
權衡之下,這個人情做了有益無害,劉特助想不出拒絕的道理。
掛斷電話之後,原拓將手機在掌中轉了一圈,唇邊扯出一個不太明顯,但十分篤定的微笑。
不久之後,裴洋等人就會得知,他們想要利用的棋子,早已經跳過了長房自立門戶,成為他們爭奪家產的競爭對手。
想到對方臉上有可能出現的表情,原拓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他放下手機,將課本拿出來攤開,在睡前最後整理一遍知識點。
一摞月考卷子也被取了出來,原拓整理了一下,忽然想起白天童雋跟他借過。
以前以為他不在乎成績,看來這次是想分析試卷了啊。
自己改的有點亂,不知道他有沒有看懂。而且之前幾次考試中,出的題目也很有代表性。
這麼一想,原拓忍不住把自己前幾回考試的試卷也給找了出來,然後將其中出現過的重點題型都總結在了一起。
不知不覺就抄滿了小半個筆記本。
原拓的字一向龍飛鳳舞,這次特意一筆一劃寫的清清楚楚,整理完了自己翻一翻,覺得很有成就感——這可比熊文華弄的那些破玩意有價值多了。
他已經忘了自己為什麼要莫名其妙地熬夜做這件事,隻想著明天讓童雋看見,他應該會覺得很高興。
原拓提著筆,想在筆記本的最後一頁上寫點什麼,或者畫個笑臉,但終究可能是生性就沒有那種柔軟的部分,想來想去,還是什麼都沒寫。
他把筆記本夾在兩本書的中間,平平整整地放進了書包裡,然後關燈睡覺。
世界再次陷入黑暗,那種窒息般的感覺再一次襲來。
仿佛有什麼東西在麵前的虛無中不斷湧動著,然後紛湧而至,壓在他的胸口,圍在他的身邊,拖拽著他的手足……
奇怪的是,他仿佛在這些紛擾當中看見了自己的臉,像是在得意洋洋地笑著,又像是無儘愁苦。
是他自己,把自己囚了起來。
上次那片美麗的雪花並沒有出現,他冷漠地等待著,仿佛過了幾個世紀那樣漫長,眼前終於一點點地恢複了清明,真實的世界回來了。
原拓下意識地轉眸看向枕畔,隻看見一片灑落的月光。
他翻個身,重新睡了。
童雋近些年來修身養性,其實已經很少有當麵跟什麼人發生衝突的時候。
但來到這個世界裡,他深感自己可能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最近給主角獻愛心的次數有點多,所以沾染上了原拓身上那股混不吝的勁。
當場把熊老師懟了之後,爽倒是爽了,他卻因此背上了些許偶像包袱。
——所有人都把他這條曾經的佛係鹹魚當成了絕地飛升的奮發青年,以至於童雋想偷個懶都良心不安了。
他一大早就起了床,夢遊一樣叼了片奶油吐司,邊背英語單詞邊往學校去,將要到門口的時候,發現今天教務處抽風,竟然弄了不少人在門口查胸卡。
童雋沒帶這東西,當機立斷,將要邁進大門的腳步拐了個彎,直接繞到了學校外麵的後牆處。
然後他震驚地發現,學校簡直不是人,連這種逃生通道都派遣了值周的學生駐守。
童雋驢拉磨一樣在外麵徘徊了兩圈,最終把心一橫,拿出“老子就是沒帶,你能把我怎麼樣”的氣勢,雄赳赳氣昂昂,朝著大門重新走過去。
都要進門了,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童雋?”
童雋回頭,發現是原拓正麵帶疑惑地看著自己:“我剛才老遠就看見你在學校外麵繞圈子,乾什麼呢?”
童雋衝前麵努了努嘴:“查校卡呢,被逮了估計要罰搞值日。熊大最近看我肯定不順眼,我這不是不想觸黴頭嗎。”
熊大就是熊文華的外號。
原拓剛摸了一下自己的書包,心不在焉,想著怎麼把裡麵總結出了的那小半摞知識要點給童雋。
他昨晚寫的時候沒覺得,早晨上學的路上越想越不對勁。
自己真是吃飽了撐的啊,說好了這輩子冷酷無情一心報仇呢?
他為什麼要用大半宿的時間,不睡覺也不搞陰謀,整理這些東西?
原拓想想都覺得自己有毛病了,前幾天還在疑神疑鬼,覺得童雋對他好非奸即盜,現在就也被這種雷鋒精神給傳染了。
——當然,他也確實有毛病。雖然到不了精神病那麼高的層次,也不遠了。
原拓一路上瞎琢磨,都已經不想把東西給童雋了,結果聽見對方帶著點憂愁說沒胸卡,他連腦子都沒過,直接從兜裡將自己的胸卡掏出來,遞了過去。
童雋:“……”
原拓:“……”明白了,估計命中注定他今天得給出去點什麼東西。
童雋十動然拒:“不用了,咱倆誰挨罰不都一個意思。再說照片又不像,你先進去吧。”
原拓拎著胸卡的繩沒動:“沒事,你直接掛脖子上進去,沒人看照片。”
這句話倒是啟發了童雋,他眼睛一亮,將原拓的胸卡拿過來,拆下繩子往自己脖子上一掛,底下塞進領子裡麵,剩下那張真材實料的卡片重新塞回到了原拓手裡。
“這樣就行了。”童雋叮囑道,“一會靠近大門口,你就追我啊,假裝要揍我那種追。”
一般兩個人打打鬨鬨的進大門,被檢查的重點對象都會被放在後麵那個人的身上,這樣的話童雋就能趁機脫逃了。
原拓也不是什麼奉公守法的良民,但他的違紀和叛逆都是囂張跋扈的來,沒想到查個胸卡的事,還能被童雋給策劃出一出急支糖漿的廣告,一時入不了戲。
童雋往前跑出幾步,回頭一看原拓沒動,隻好又回來搡了他一個趔趄:“快追啊!”
原拓這才回過神來,奮起直追,兩人一前一後衝進校門,倒是更像打鬨了。
值周的學生看見童雋脖子上掛著校卡繩跑了老遠,便也就沒叫他回來,攔了後麵的原拓一下:“同學,你胸卡呢?”
說完這句話,已經被旁邊的女生悄悄拉了一下,小聲道:“原拓,這是15班原拓。”
原拓長了一張陰鬱而英俊的臉,個子瘦高,平時有些“酷酷的”,其實有不少女生都很吃他這種長相,再加上他成績也好,因而經常是各班同學們八卦的談資。
隻不過礙於精神病的傳聞和他那通身的臭脾氣,大多數人還是對他敬而遠之。
原拓把胸卡掏出來一晃,值周的學生也沒敢再多說什麼,就放行了。
原拓麵無表情地走進去,拐過教學樓的拐角,童雋就神出鬼沒地從旁邊冒出來,攬住他的肩膀一拍,左手將那根還帶著點體溫的掛繩套到了原拓的腦袋上。
“謝了哥們,完璧歸趙。”童雋道,“你現在是不是要去食堂打工?書包我給你拿回教室去吧。”
原拓捏住自己的書包帶,搖了搖頭:“不用,不沉。”
他一頓,還是將書包拿下來,拉開拉鎖,從裡麵取出一個筆記本,遞給童雋:“我自己的……錯題本,沒用了,你可以看看。”
童雋接過來,還沒問出什麼,對方就擺擺手,背著書包往食堂的方向去了。
童雋看看原拓的背影,又低下頭翻了翻手中的筆記本。
上麵的字跡工工整整,比他在卷子上寫的還要清晰,而且分門彆類,在童雋比較薄弱的英語語法和語文上都有挺清晰的思路分析。
上麵的例題都是從月考卷子上摘下來的,這可比拿著幾份卷子一一比對分析要方便的多了。
童雋幾乎覺得原拓是專門給他寫的,這也太有針對性了。
不過轉念一想,這麼多的字數,要是給他三四天都寫不完,自己昨天才剛借了卷子,不可能不可能。
童雋打消了這個念頭,把筆記本收了起來。
這下可好,他本來帶有一個給主角送溫暖的使命,結果一番兜兜轉轉下來,成了原拓轉頭溫暖他了。
這個主角也不像書裡寫得那麼偏執變態啊,分明挺可愛的,作者胡扯。
最近熊文華的惡勢力受到了打擊,原拓也不打架了,15班兩霸變得異常消停,大家在其樂融融的題海戰術當中,迎來了又一個周末。
市電視台的畢業生專題節目已經製作完畢,就要在今晚播出。
放學後,原拓和童雋一起出了校門。
隨著高考的腳步越來越近,天氣也逐漸暖和起來,童雋買了一根“雙棒”冰棍,順手給原拓掰了一半,自己邊走邊吃。
“你明天還去打工嗎?”他問。
原拓道:“我以後周末都不去了,就放學去。”
他打算去見一見自己的祖父,那個在夢中嚴苛深沉的老人。
印象中,他從來沒有對自己的任何一位兒孫表現出偏愛或者是慈祥的態度,而是永遠用一種衡量貨物般的眼光,嚴謹地挑選著這個大家庭的繼承人。
原拓不知道在現實中見了麵,他是否也會同樣如此,但這對於原拓來說,一點壞處都沒有。
他不需要愛,他隻需要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能力就夠了。
這些話在心裡徘徊了一番,沒跟童雋說,原拓小心地拿著手裡的另一半冰棍,看童雋吃完了,就遞了過去。
童雋“啊”了一聲,笑道:“我是給你的。”
原拓以前從來沒有跟任何人分享過同一樣食物,他似乎打出生以來,就與這個世界執著地不入著,彆人躲避畏懼著他,他也看不上其他人。
頓了頓,原拓將那根冰棍遞到嘴邊,咬了一口。
有些涼,又甜絲絲的,像是……那一日出現在他幻覺最後的雪花。
此時華燈初上,正是放學和下班潮的高峰期,校門口的岔路上全都是人和車,學生們三五成群彼此簇擁著,笑的笑,罵的罵,打的打,鬨成一片。
原拓和童雋就這樣挨挨擠擠的出了校門,童雋依稀聽見有車喇叭滴滴響了兩聲,他也沒在意。
這時,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大步朝他走過來,還沒走到跟前就高聲道:“雋雋!”
原拓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衝童雋說:“有人叫你。”
童雋一轉頭,就看見了父親熟悉而又陌生的那一張臉。
從知道在這個世界當中,童海生很有可能就沒有去世的那一刻起,童雋就在努力試圖淡化心中的期待。
在確認這件事之前,他希望自己能夠以一顆平常心去接受任何可能的結局。
而此時此刻,在看到真人的那一刹那,所有的懷疑都被打消了,他清晰地意識到,麵前這個人,確確實實就是自己的父親。
這個瞬間的感覺就好像是夢遊一樣,又好像是被什麼東西給魘住了,他站在原地,一動都不敢動,生怕稍微驚擾,這個夢境就醒了。
“童雋,童雋?”
原拓的聲音中難得帶了幾分驚訝和擔憂,他將手按上童雋的肩膀,問道:“你怎麼了?那是誰啊?”
童雋低聲道:“是……是我爸。”
久違的一句話。
兩人說話的功夫,童海生已經走過來了。
令人有些奇怪的是,他似乎一點都不奇怪小兒子麵對自己時的態度,好像童雋明明看見了他,卻遲遲不挪動腳步走過去是件很平常的事情一般。
“雋雋。”
童海生衝著童雋笑了笑,有點小心翼翼地問道:“爸爸來接你了,今天跟我回家嗎?”
原拓看了童海生一眼,發現對方的神情間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討好之色,不由心生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