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裡,送走了文從翰,謝霄站在王府門庭前許久,怔怔地望著街前的小商販與來往的馬車、百姓出神。
金陵乃是龍興之地,乃是整個大瑨除了帝京之外最繁華之處。
秦王府就坐落在金陵最核心、最繁華的街巷中,雖然本朝待藩王條例管製嚴苛,不能領兵權實職,本地稅收等等更是與王府無關,幾乎可以說是放逐流放出來的,但到底是一品王爵,在地方上風頭無人能掩,王府宅邸自然本該坐落於最好的地段中。
秦王府至謝霄的父親已傳了三代,本應泯滅於宗室,歸於平常閒散,不過謝霄的祖父入京時立下過救駕之功,先帝再度恩賜親王爵,允準三代之內不必降等襲爵。
所以若是謝霄承爵,也該是親王。
日光下鍍金的“敕造秦王府”五字光輝熠熠,在王妃派人來傳時,謝霄轉身間抬頭看了一眼,然後扯了扯嘴角,眼神冰冷,又似乎野心勃勃,是一鍋滾燙的熱油,隻要落入一丁點的火星,就會燃成烈火,卷席燃燒一切。
一夜的夢並未影響他的精神,他似乎在夢裡活了一個人的半一輩子,或許也沒有那麼長,隻是短暫的四年,經曆過悲歡離合,仿佛也是一生了。
而在那短暫“一生”中,因為小人的算計,陰差陽錯的誤會,他們又錯過了好長好長的時間。
今生,定不會如此了。
即便隻是一場夢,連續做了半個月,他此時無比地相信,那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或許冥冥之間,佛祖垂憐,允他彌補遺憾。
那日在方家所言自然隻是緩兵之計,他若是當日便說以正妃之儀迎娶文氏女,隻怕方家會在羞憤交加之下不擇手段。但他看重的姑娘、想要廝守一生的人,自然隻能從秦王府的正門,與他一起牽著喜綢,光明正大地走進來。
秦王妃仍然居住在王府的正院,但正院也早已落寞冷清,尚不及趙次妃所居偏院的萬分之一。
王妃並不因這樣的冷清而自怨自艾,常年禮佛,她身上都沾染上淡淡的檀香,素不離手的佛珠和倒背如流的經文,每每念誦禮佛,不知是為誰祈福。
謝霄在這院落裡長到八歲,趙次妃尋由頭將他遷到了前院,然後他才知道,他是在王妃多麼嚴密的保護下,才平安地長到了八歲。
因此,雖然王妃素性清冷,他們的母子之情,也並未因此產生隔閡。
謝霄先向王妃請了安,王妃半晌沒有言語,隻撚著念珠閉目無聲喃喃地念誦著佛經,嬤嬤奉了茶來,謝霄端著也遲遲未動。
良久,王妃終於睜開眼,指尖輕輕一點手邊的白瓷素色蓋碗,嬤嬤忙上前添了熱茶,王妃捧在手上,輕聲道:“不嘗嘗嗎?去歲的大紅袍滋味很是不錯。”
謝霄道:“兒心不靜,怕糟蹋了母妃的好茶。”
“那便罷了。”王妃並未強求,隻是問:“那話,你與文家人說了?”
“是。”謝霄鎮靜地道,即便他清醒地知道自己許出去的承諾有多麼驚世駭俗。
“若得文氏長女,則此生不納二色、不娶正妃。繼王位後,請封次妃,府中一切中饋事務,由令妹掌管,秦王府邸、王位尊榮、一切產業,她與我共享。愛其,如吾半身。”
這句話半真半假,情意是真,不納二色、無異腹子皆是真,但不娶正妃、請封次妃是假。
若是不娶正妃,他謝霄哪來的媳婦?而朝廷也萬萬不允一女同時身擔一位王爺正、次二妃之位的,屆時豈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話。
如今不把真情都倒給文從翰,是怕把這位行事素來謹慎的前同窗、他心裡的大舅子給嚇跑了,到時候媳婦丟了,哭都沒處哭去。
謝霄心中暗自腹誹,王妃已收回了目光,沒有多言語,淡淡道:“也罷。旁的是你不要管了,等著娶媳婦吧。”
謝霄驚呼:“母妃!”
“他終究是你的父親。”王妃徐徐道:“卻不是我的父親。我不是講究夫為妻綱的尋常女子,你該知道的。”
謝霄忙起身垂首站在室內,“兒萬不敢對母親懷有責怪之心。”
王妃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仍是淡淡:“我的話,你不必揣測。前些日子,你到菩弱寺去了?”
“是。”謝霄忽然想到,他到菩弱寺的第二日,是初一,按例,每月初一,他母妃會到寺中進香。
而為他解迷障的那位大師,與他母妃是至交。
沒等謝霄深思,王妃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語氣極輕,又似是警告:“不要用你的眼睛、你的心,去揣度出家人。你與文氏女如何,是你們的緣法,我不管。但你終究是我的兒子,我生你一場,就不會容人算計你。無論你是從何處得知的,不要管了,不要讓他和趙氏,臟了你的手。方家……隨你吧。”
謝霄一禮:“兒多謝母親。”
“母子之間,不必言謝。”王妃言罷,緩緩閉上眼,又拾起木魚,謝霄便行禮告退了。
半日後,嬤嬤來稟:“主子,小主子去了。”
“他長大了,昨日他來見我,我便想,短短半個月不到的時間,這孩子長大了好多。”王妃眸光明暗不定,又輕輕將木魚放下。
木魚落在炕桌上的一瞬間,王妃眸光銳利,眸中寒光凜凜,宛如刀劍利刃出鞘。但也隻是轉瞬之間,王妃閉上眼,斂去眸中所有神色,“‘世間空苦,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夫妻一場,他雖然與趙氏聯手算計我兒,我卻還要看在多年情分上,送他解脫。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