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有水平。
錦心心中暗道:不愧是太太。
這位周姨娘收起帕子漱了漱口,因麵上有一層薄薄的脂粉,倒是看不出臉色,隻是聲音顯得有些虛弱,“許是桌上酒氣有些衝,嗆著了。”
她微微垂首,纖細白皙的脖頸也微微彎著,眼尾微挑,水波流轉,顯得十分嬌麗好看。
可惜文老爺卻是個不解風情的,疑惑道:“我記得你素日很能喝上幾杯,若論酒量,太太都不及你,怎得今日卻被酒氣衝到了?”
“人有了身孕自然與從前不同,周妹妹這一胎前幾個月就鬨人得厲害,這會子桌上酒氣也著實是有些衝。”文夫人溫聲道:“不如妹妹先回去歇著,等會雖有一般小戲,也怕妹妹聽了覺著心煩,有身孕的人是不愛聽這種噪雜響聲的。”
周姨娘抿了抿唇,臉色有些僵地應是,被嬤嬤攙扶著起身了。
看著文夫人三言兩語就把人給弄走了,蕙心拍了拍麵露不屑的瀾心的手,示意她不要將情緒表露得如此明顯,站起身來舉杯笑道:“女兒敬父親母親一杯。今日兄長不在,不然兄長應先敬父親母親一杯的,女兒便代兄長先敬一杯,再代自己敬一杯,連飲兩杯,女兒便到量了,還望二妹妹等會不要灌我才是。”
又舉起下一杯,向幾位姨娘:“這些日子,姨娘們受驚了。”
文夫人笑著隔空虛虛一點她的額頭,舉杯飲下,抬手間眼角的餘光輕描淡寫地往瀾心身上一瞥,她忙坐端正了,收斂神情,笑得明豔端莊起來。
秦姨娘將一切儘收入眼底,舉杯的空檔與溫婉含笑的徐姨娘低聲道:“你說她那樣子,值當嗎?誰又把她當回事呢。”
徐姨娘一麵飲下玫瑰酒,一麵輕嗤一聲,聲音低低地道:“不止是她,咱們又算什麼呢?”
錦心凝視著阿娘,瞥了一眼周姨娘聽到這邊笑聲微頓的身形,總覺著心裡好像有些無奈,又好像有點酸酸澀澀的。
文老爺除了文夫人這位正房妻子之外,還有四位妾室,其中徐姨娘與秦姨娘俱是他自幼的婢子,秦姨娘是他乳母之女,自幼服侍的,徐姨娘則是文老夫人看她穩重,指到文老爺房中照顧的,後來逐漸掌事,有了體麵,卻也被老夫人看重,未曾能夠贖身出府去。
錦心知道,徐姨娘屋裡床榻內側小櫃中鎖著的一個描漆匣子,裡頭有二十兩現銀,那是徐姨娘當年賣身入文府的身價銀子,本預備做贖身用的。
這些年文老爺待徐姨娘不錯,甚至可以說是極好的,文夫人也是個厚道人,雖規矩嚴些,卻不會輕易與姨娘們為難。
甚至可以說,徐姨娘的日子過得比外頭許多人家的正頭娘子都舒心多了,如今嬌女幼子在側,更是順心如意,但內心深處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遺憾嗎?
恐怕未必。
這一份心思是不能宣之於口的秘密,錦心心中莫名地清楚,也因此歎息。
除了秦姨娘與徐姨娘之外,府中還有一位梅姨娘和一位周姨娘。
梅姨娘的身世沒什麼好說的,周姨娘卻與這些姨娘都不同,她不是府中自產的,也不是從外麵抬進來的良妾,而是一位求文老爺辦事的鹽商贈妾,瘦馬出身。
入府之後,文夫人倒是沒拿她當什麼妖魔鬼怪百般提防的,隻是給她院裡挑嬤嬤的時候送去兩個教導規矩很出挑的,然後一應待遇都比照其餘三人,沒什麼特殊對待的。
周姨娘一開始確實折騰過,女子若以顏色自恃,在這個時代,除了牢牢把握著男人,是彆無選擇的。
她自幼接受的教育促使她做出了選擇,可惜文老爺不吃這套,甚至有的時候表現得格外……不解風情。
周姨娘碰壁幾次後就泄了氣,發現文夫人也不似從前那些“姑姑”們說的會拿她怎樣,後宅中人也沒拿她當豺狼虎豹似的,前者叫她鬆了口氣,後者使她更泄氣了,逐漸便心思不再活躍——主要文老爺經常在外行商,每年在家裡的時間不過幾個月,另外那一半都是一群女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沒有矛盾點在家,要掐起來也著實不容易。
又有文夫人鐵腕政策鎮壓,文府後院很快恢複了如常的平靜,唯一的波瀾就是周姨娘與梅姨娘不大對盤,二人都是伶牙俐齒之人,梅姨娘勝在吵不過就吟詩,為了壓周姨娘一頭,什麼酸詩都能翻出來念誦,早年又得了一女,也就是府上的三姑娘未心,腰杆子更硬,在二人的鬥爭中多有勝利。
梅姨娘常勝,周姨娘敗績就多了,去歲終於有了身孕,好生得意,在梅姨娘麵前每天抬起頭揚著下巴做人,熄滅多年的搞事之心也就死灰複燃了。
可惜文夫人手腕高超,文老爺不解風情,周姨娘的手腕是使不出來,媚眼也全數拋給瞎子看了。
可歎,可歎呐。
宴飲歡愉,一般小戲咿咿呀呀吹拉彈唱熱鬨到半夜裡,文夫人素喜南戲,文老爺喜亂彈,但這樣的日子當然是小戲最熱鬨,最能表現出人心裡的歡喜,故而看得也歡快。
徐姨娘帶著錦心和文從林早退了,第二日的請安文夫人免去了,徐姨娘本打算將錦心的夏衣取出來比對身量,看今年還剩幾件能穿的。
小孩子身量長得最快,衣裳也淘汰得最快,不過徐姨娘素行節儉,還是要查看一番。
箱子都抬出來了,不想秦姨娘與梅姨娘卻來了,當即隻能將事情止住,命人奉了茶果來,三人在西屋裡坐下,喝茶說話。
因都是熟悉人,梅姨娘嘴裡也沒什麼遮攔,磕著瓜子說道:“肚子裡有了個孩子,真當金疙瘩似的,像誰沒有過,偏她就那麼嬌貴,我看得真真兒的,那席宴上她辦點事兒沒有。
她就是惱老爺回來這段日子沒把她怎麼捧著,沒把她肚子裡那孩子怎麼捧著。可她也不想想,這家裡缺孩子嗎?真金貴的孩子,那是太太底下那一兒二女才金貴呢,她的出身連你我都不如,還想人怎麼捧著她腹中的孩子?”
“初次有嗣,難免心裡嬌些,等過段日子就好了。”徐姨娘拍了拍因梅姨娘那一句“像誰沒有過”而目露落寞之色的秦姨娘的手,溫和地開口道。
梅姨娘看到秦姨娘的樣子,也知道自己說錯話了,猛地住口,頓了一會,又道:“這段日子我看她恨不得把頭揚到天上去的樣子就生氣,秦妹妹你真是好脾氣,還勸她,我是恨不得與她再也不要見麵才好。”
秦姨娘笑笑,徐姨娘溫聲道:“她也不過是個可憐人,心卻不壞,你又是何必常常與她置氣呢?”
梅姨娘撇撇嘴,張張口還沒等她說什麼,外頭忽有人進來回道:“三位姑娘都來探望咱們姑娘了。”
徐姨娘忙命請三位姑娘進來,蕙心緩步在前,笑著行了一禮,三人忙側身避開,徐姨娘道:“早上起來用過早飯,沁兒與林哥兒玩了一會,又累了,說要躺下歪一會,這會子也不知睡醒沒有。”
說著,又打發人上去瞧瞧,瀾心道:“方才見二樓裡繡巧她們正拿東西忙活著呢,應當是醒了。”
徐姨娘笑笑:“那姑娘們就上去吧,也不知有什麼想吃的,我好叫人去廚房叫他們預備著。”
蕙心笑道:“方才在母親屋裡我們才說起呢,家裡的廚子手藝都吃膩了,聽聞近日城中新開了一家酒樓,廚子手藝不錯,飯菜滋味不俗,才請母親派人去買一桌特色菜品來嘗個新鮮。托阿沁的臉麵,說沒準嘗嘗新鮮菜色她就胃口大開了,母親這才同意的。”
徐姨娘聽了忍俊不禁,看著姐妹三個上了樓,沒一會就有人來報:“姨娘,太太吩咐了廚房,今日不必預備主子們的吃食,說是近日城中有一家新開的酒樓菜色不錯,叫人買回來吃個新鮮。”
幾人聽了都笑了,秦姨娘打趣道:“咱們這一把年紀了,太太嘗個鮮還帶著咱們,還真是托了沁姐兒的福了。”
“哪回少了你吃的。”梅姨娘睨了她一眼,幾人說笑間,蕙心三人也上了樓。
樓上果是錦心醒來在找東西,正要放下簾子更衣的時候知道三人來了,便道:“且等等吧,我把衣服穿上。”
“我們偏是來姑娘幽閨的,可等不得姑娘把衣裳穿上。”瀾心故意笑道,錦心隔著月洞窗白了她一眼,努努嘴道:“外屋等著。”
“好,等著。”蕙心笑道:“我們小阿沁年紀雖小,氣派可不小。”
她待妹妹們素來好性,這會也確實是是真心話——雖然在如今這些姐妹裡年歲最小,但她卻覺著錦心最有服人的威勢,隻不過是素日裡瞧著懶散故而不顯罷了。她偶然見過幾次錦心沉著臉冷冷看人的樣子,完全不似尋常小兒玩鬨發怒,反而叫人由心底覺著畏懼。
但那樣的情況畢竟很少,她這小妹妹平日裡多數時候還是懶散又乖巧的模樣。
因這一份懶散,她素日間行舉起坐,與教引嬤嬤所教導的端正規範實在是南轅北轍,但她尚未搬到懿園去居住,接受嬤嬤的教導,如此也算情有可原。何況蕙心本心裡覺著,錦心平日的模樣已經足夠優雅自然,且若是宴會上或是有外客在時,端莊矜貴的小模樣可比嬤嬤教導的得體好看多了。
蕙心心中暗自將這歸類與小妹妹“天賦異稟”,畢竟她親眼看著錦心從軟綿綿的小小一團長到如今粉妝玉琢的小模樣,這些威勢也好、矜貴也罷,仿佛是她出生時就帶來的,還懵懵懂懂天真無知的時候就深刻在骨髓中。
這也隻能稱之為天賦異稟了。
一時笑著,蕙心拉著兩個妹妹避到外間,等錦心更衣畢後才走了進去,道:“咱們沁姐兒可真是不了得了,你二姐姐都怕你呢。”
“怕我?”錦心一睜眼,本來還迷迷瞪瞪的,這會子瞬間來了精神,目光灼灼地看向瀾心:“我聽聞近日城中新開一家點心鋪子,酥油鮑螺做得極好,但我阿娘近日不許我吃那些油膩的,二姐你可否替我捎帶來些,咱們悄悄行事,定不叫我阿娘知道。”
瀾心噗嗤一下又氣又笑,抬起手指重重點了點錦心飽滿白皙的額頭,笑罵道:“想得美你!”
蕙心在錦心身旁落座,美目秀眉中含著幾縷憂色,問:“你這幾日還沒好些嗎?”
“好些了,戒口是因為閆大夫給我換了一貼方子,叫先吃十日看看效果,這時日裡過甜、過油都要戒掉,如今還有兩副藥呢。”錦心愁眉苦臉地,“連酥油鮑螺和酥皮肘子都不能吃,這漫漫長日,還有什麼意趣。”
未心忍不住噗嗤一笑,道:“既然如此,我與你說個有意趣的。昨兒個方家那一大家子人不是被押解上京了嗎?今日才聽說,原來昨日鄭家夫人在方家被押解走前,拿著一紙婚書,生生把方家四姑娘帶了出來。還說——”
“未心。”瀾心匆忙開口打斷,錦心卻知道未心的用意,歪著頭問:“鄭家夫人?和方家夫人是同父姊妹的那個鄭家夫人?”
未心點點頭,道:“不錯。”
瀾心皺著眉有些急,蕙心卻笑道:“有什麼的,我都不在意了,你也不要在意。”
說著,她又回過頭來看向未心與錦心,輕聲道:“姐姐知道你們的意思了,放心,那些事情,姐姐都不會放在心上的。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我沒有什麼放不下的。”
未心鬆了口氣,瀾心也鬆了口氣,見蕙心不在意,方才被吊出來的好奇也浮上來了,忙催問道:“鄭家夫人說什麼?”
未心神秘一笑,“她拿著一紙婚書來,說那方家四姑娘若茵已經被聘給她兒子,已不算是方家的人,是鄭家的人,還拉著她兒子去的,叫她兒子在堂前就與方氏女三拜禮成。”
瀾心倒吸一口涼氣:“她兒子也肯?”
蕙心緩緩道:“如今鄭家的適齡男子應是鄭家的三公子,他原是鄭大人之妾所出,自幼姨娘早喪,養在鄭夫人膝下,對鄭夫人極為尊敬感恩,鄭夫人請求,他會答應的。”
瀾心聽她這樣說,就知道她是完全不在意這位鄭三公子曾與她議婚了,徹底放下心後便更是驚歎,“與方氏女成了婚,娶了罪女,從此是走不了仕途了,這一場養育之恩,代價還真是昂貴。”
“經此一遭,鄭夫人對他心中有愧,往後他也做得一生富貴閒人了。至於願意歡喜與否……養育護持之恩,哪裡是那麼好報的?”蕙心搖了搖頭,問未心道:“鄭夫人如此未免強詞奪理,那邊卻也同意了?”
未心道:“押送方家是駐軍出的人,是鄭大人的部下,鄭夫人極力要求,又有婚書為證,進去就先壓著二人拜了三拜,方若茵已經算是鄭家的人了,他們哪有不應的呢?倒是聽說方氏還要求鄭夫人叫鄭三公子娶方三為妻、方四為妾,鄭夫人理都沒理,給賽了些衣物銀錢便帶著方四走了。”
瀾心皺著眉頭道:“這可真是……”偏心偏到沒邊了。
便是方夫人叫四女為妻三女為妾,是有些蹬鼻子上臉的不要麵皮,到底也可以稱作一派慈母之心。可鄭夫人人家明擺了是要撈四女,三拜禮成,方夫人還要如此要求,真是有些得寸進尺,又將四女未來置於不顧了。
“方氏罪婦若是不偏心三女,那當日之事她方家也絕不會輕輕揭過,方三沒有受到分毫懲罰。”蕙心淡定道:“四姑娘能有個好出處也好,這位四姑娘的性情倒是極溫順平和,是她三姐望塵莫及的。”
瀾心嘟囔道:“阿姐你就是心軟,我恨不得方家一群人都落到陰溝子裡去,叫咱們好痛打落水狗,你還同情方四想她有個好下場。”
她撇了撇嘴,蕙心滿是無奈地笑了笑,“我自然恨方三,也恨方氏,恨那位從前的方巡撫明知女兒放肆而不聞不問、不加管束,可四小姐何辜呢?說來,去歲江南總督府的宴上,她還替我解過一次圍,是個性子極好的人,真不像是方家夫婦能生出的女兒。”
未心道:“方四自幼養在京裡鎮國公府老夫人膝下,因此方夫人對她不過平常,許是因為疏遠,沒曾在身邊被熏陶,才不像吧。”
瀾心道:“果然是三妹你消息靈通,這事情若不是你說起,我們還不知道呢。”
“還不是我阿娘說的,她的性子你們也知道,身邊的嬤嬤在外頭對這些東家長西家短都留心極了,其實現如今,金陵城中應該都傳開了。”未心搖搖頭,道。
瀾心聞言,與蕙心對視一眼,都知道這件事是為何沒傳進她們耳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