婄雲站在那裡,麵色絲毫未動,也很鎮定地——有她在,到了五十,她要留主子到六十;到了六十,她要留主子到七十、八十……
她要讓主子享長壽,享歡喜,享順遂安康。
而且不止是她,天下百姓、世間萬物,都在盼著主子活下去。
重活一回,是因為他們的執念,也是屬於主子的機緣。
婄雲眸光很溫柔地凝視著錦心,這是一場上天賜下的無上美好,她會竭儘全力,讓這份美好永遠地持續下去。
徐寄月端著花生乳酪走進來,將溫溫的一碗遞給錦心,笑眯眯道:“來,沁兒嘗嘗這花生乳酪,這是用豆漿子兌出來的,爺爺和阿爹都說味兒比牛乳兌出來的正。”
她強勢地打破了屋子裡的沉悶氣氛,手上有一層繭子,是常年習武練劍磨出來的,名字裡帶了個“月”字,但比起朗月清風,她明豔得像日光、像朝霞,又像黃昏時天邊鋪展開的,那沒有儘頭的、豔而不濃、麗而不嬌的紅。
寂靜的、無聲的、又熱烈的,席卷向天際,無邊的天際,它也擁有無邊的領地。
錦心不願將晚霞形容成一幅錦,因為錦緞易傷,晚霞就是晚霞,看著溫柔,實則熱烈,平靜無聲,又絢爛奪目,叫人不舍得移開眼睛。
沒有人能夠抓住它,自然也無人能夠傷害她。
在旭日傾斜時,籠罩著人世,或許某一個角落裡的某一株樹木,也曾仰頭,沐浴著夕陽,安靜地仰望著晚霞。
錦心望著寄月,她從屋外進來的時候身上帶著清新的露水的氣味,陽光在她身後,一雙眸子明亮,又明豔又溫柔。
她由衷地希望,這位寄月姐姐能做永久的晚霞,這世間不會有任何東西傷害到她。
但願,但願。
錦心在心裡念了兩個但願,或許是因為連續幾日的驚夢,她今日對寄月有遠超往日的眷戀,此時乖巧地靠在她懷裡,一點點啜著花生酪,安安靜靜地,更叫徐姥姥心疼。
徐姥姥連念著:“姥姥的小乖乖的。”她摸著錦心尖尖的小臉兒,道:“姥姥給你做好吃的啊,給我們沁姐兒燉魚湯,鯽魚燉豆腐,湯熬得奶白奶白的,你娘小時候最喜歡了。”
不隻是鯽魚湯,徐姥姥催著徐白艿上街去買了最新鮮的肝尖回來,徐姨娘忙道:“沁兒不愛吃這些動物脾臟的。”
“那是你的手藝不好!”徐姥姥眉頭一豎,掐著腰道:“你小時候還不愛吃外頭買的脾臟的,我炒的青椒肝尖你一頓能就著吃三碗米飯!”
徐姨娘呐呐低著頭:“媽你就給我留點臉麵吧,我都做娘的人了。”
徐老爹輕咳兩聲,徐姥姥一個眼神橫過去,他立刻道:“我去配些煲湯的藥包,等你們回去時帶著,給沁姐兒煲湯用。”
徐太素跟在徐老爹屁股後頭溜了,徐白術沒走成,被徐姥姥支使著去小花圃裡割香草去。
徐姨娘與徐舅媽對視兩眼,二人都笑了,寄月要拉著錦心出去,道:“屋子裡悶著有什麼意思,我帶你院裡玩去。”
徐舅媽叮囑道:“不要帶妹妹瘋跑,也看著些林哥兒,我與你姑姑去幫奶奶去,你多照顧著弟妹。”
寄月乾脆地答應了,帶著錦心與林哥兒出了屋子,錦心把編好的穗子遞給她,笑道:“這是提前送給你的一份生辰禮,你可以拴在刀上,也可以拴在玉上。”
寄月喜歡得緊,高高興興地接過了,立刻掛在腰間的香包底下,又對錦心道:“等姐姐出去闖蕩江湖了,一定將這穗子掛在刀上,叫人都知道這是我妹妹做給我的。”
錦心仰頭望著她,眼睛清澈明亮,很乖巧的模樣:“姐姐要去闖蕩江湖嗎?”
“嗯!”寄月重重地點了點頭:“二哥與我一起,我們兩個去投奔外祖父,跟著走兩次鏢,我想跟著見識見識。”
盧媽媽張了張口,欲言又止的,錦心卻道:“那我就祝姐姐一路順風,平安歸來。”
“好!”見她沒攔著自己,寄月更是高興,猛地彎腰將錦心抱起,高高舉起又抱進懷裡,聽她咯咯地笑,自己也笑了,道:“等姐姐回來,一定給你帶禮物。大漠的沙子,昆侖山頂的雪,我練了近十年的刀,一定不會將刀困在鞘裡。”
她有兩口好刀,精鋼打造,彎如柳葉,是她外祖父贈與她的。無論是她外祖那邊,還是徐舅媽的兒女們,就數寄月的根骨最為出挑,三歲開始習武,練了近十年的刀,無論身法還是刀法,都是很厲害的。
錦心打心底裡覺著她這個姐姐就是最厲害的,雖然她也說不清楚這份自信從何而來——她對“江湖”這兩個字屬實是沒什麼了解,自然也不知寄月如今武藝水平如何,更沒有幾次是真正看到寄月認真耍刀的,但她就是這樣覺著。
於是她伸手圈住寄月的脖子,將頭靠在她肩上,認真地望著寄月,道:“阿姐你可一定得是最厲害的刀客,不然我都與人吹噓出去了,你若不是,我豈非很丟臉嗎?”
寄月微怔,旋即朗笑兩聲,掂了掂懷裡的錦心,放聲笑道:“好!阿姐一定做最厲害的刀客,給我們沁姐兒長臉。”
“好了,至少還有一年呢,沒影的事兒,你們倒在這似模似樣地說上了。”幾人回頭一看,徐舅媽站在屋簷下笑盈盈地看著她們,寄月臉也不紅,理直氣壯地道:“一年也不長啊,我先與沁姐兒高興高興。”
徐舅媽搖了搖頭,拉著徐姨娘走了。
廚房裡,徐姨娘問徐舅媽:“你就叫與月姐兒去啦?這世道,外頭人心險惡,月姐兒一個姑娘家,出去了多危險啊?再說,鄰裡間的閒話、唾沫就夠淹死月姐兒的了,往後她若是想要安定下來又該如何呢?”
“能如何呢?”徐舅媽麵不改色地笑道:“她要去就叫她去吧,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況且她這個性子,叫她平平淡淡地嫁人生子,她也是不樂意的。她是跟著我阿爹出去,我隻說她與白術是去探望我爹了,外頭不會有什麼閒話。大不了……我爹的意思是,若是寄月能立住,那家裡那些東西,便都是她的了。我阿爹說,他的這些後輩裡,便屬寄月根骨最為出眾,性子也最為堅韌……”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多了,忙住了口,徐姨娘還有言語,便被徐姥姥瞪了一眼:“月丫頭願意闖就出去闖,我看你是在高門大戶裡頭待得久了,滿腦子都是那些三從四德規矩教條,咱們又不是什麼大戶人家,哪來的那些個講究。
幼時教你識字的那位周夫人年輕時還闖蕩過江湖呢,她心善,回了村子免費裡教孩子識字,大家不都是感恩戴德的?民間哪有你們大院裡那些講究,我們月姐兒在外頭清清白白,做的也是孝順長輩的正經事,鄰裡間誰會說道。真有嘴碎的,我也敢與她理論!”
徐姥姥說著,手裡的菜刀重重往砧板上一躲,冷冷哼道:“誰敢說我的孫女?”
徐舅媽在旁笑著打著圓場,道:“姐姐也是擔心月姐兒。姐姐你也不必擔心,月姐兒的婚事已經定下了,就是我阿爹的義子,也是他的衣缽傳人,姐姐並必擔心寄月往後婚嫁之事,她想要安定,便有安定的餘地。”
徐姨娘這才鬆了口氣,又忙道:“我並不是對‘江湖’有什麼意見,隻是希望咱們家的孩子能好好的。寄月要出去闖蕩闖蕩是好事,可這世道對女子禁錮本就比男子要多,咱們做長輩的總要替孩子籌備得萬無一失,叫她往後能有條退路啊。”
“多謝姐姐替寄月操心了。”徐舅媽笑了一下,“這些我也是知道的,若非給寄月定下了婚約,又有那孩子陪著,其實我也是不大放心的。”
徐姥姥看了徐姨娘一眼,口吻平靜地道:“你好好想想吧,文家是大戶人家,講究得多,但咱們這些人家,求的隻是衣食無憂,若能生活富足便是萬幸,最大樂事無非是兒女繞膝子孫滿堂,那些規矩、禮法的講究反而不多。
那些大戶人家,要媳婦守節,給夫家、娘家添名聲,可朝廷卻是鼓勵寡婦二家的,你看民間喪夫婦人,有幾個再不改嫁的?如今這世道我看怕是要亂了,前些日子鬨出那罌粟粉的事,聽說還有什麼他國勢力摻和其中。
一方巡撫、鎮國公門,家裡的女兒敢用那等毒物用在皇上身上,多大的膽子,這膽子就是憑空來的嗎?背後沒有什麼底氣嗎?
高門與朝廷彆苗頭,咱們隻有隨波逐流的份,但有一點,做女人的,千萬不要自己把禁錮往身上套,又往自己的孩子身上套。切記,切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