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回(1 / 2)

因知道今日女兒帶外孫外孫女來家,徐姥姥一早起來,換上兒子祝壽孝敬的新衣,頭上勒著流雲如意福字緞包頭,身上是暗紅卍字不到頭紋底緞子繡福壽綿綿,發絲兒都用抿子蘸著刨花水抿得整齊,烏油油一個發鬏結在腦後,用銀箍兒穿一隻長簪彆住,打扮得齊齊整整,麵色紅潤體態豐健,儼然是一副兒女孝順生活順心的模樣。

見她一早就在門口張望,有相熟的鄰裡笑著來打招呼:“老姐姐今兒不開鋪子,是在這兒等孩子嗎?”

“我家姑娘今兒帶孫子孫女回來嘍。”徐姥姥笑吟吟地道。

徐家房子不在民巷,而在商街。房子門麵有六間,二層門樓,原是兩家,後一並買下做一家,一側三間是徐姥姥與兒媳操持的食肆,專做北方吃食,另一側開做醫館,徐老頭與兒子操持。

徐姥姥勤勞肯乾,吃食又做得乾淨味美,這些年一路從養家糊口的小攤子做到臨街的門麵,與女兒扶著丈夫養好了病,置辦了屋室做食肆,後又盤下隔壁的房子做醫館。

生意做得不錯,又有女兒幫扶,日子也算紅火。給兒子娶了妻,如今膝下孫男娣女有三,夫妻和順兒孫孝敬,再沒有什麼不順心的,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小小年紀自己賣身到大戶人家的女兒了。

當年徐姨娘自己把自己賣了,換來幾兩銀錢給家裡過活,徐姥姥哭也哭了罵也罵了,卻也知道那是家裡剩下最後一條路了。

一家人千裡奔波來了金陵,本是為了安身立命,可所剩銀錢在賃了屋室後已不剩幾何,兒子尚幼,丈夫病重,一家人生計都擔在她身上,她在酒樓裡給人洗盤子傳菜,一月從頭忙到叫不過落得幾錢銀子,夫君的藥錢尚且不足,何談安身立命?

她拿著銀子,沒去給丈夫買藥,街上稱了二兩肉來,一刀刀狠狠地剁成了肉泥,包出一小甌餛飩,端給了時年尚且八歲的徐姨娘。

她眼含著淚賭咒發誓:“你在那府裡忍耐幾年,不要出頭,隻好好地保住命,娘不求你能得貴人賞識出人頭地,也不求你能拿多少銀錢回來,隻求你能挺住幾年,等阿娘攢足了銀錢,贖你回來。”

後來徐姨娘被文老夫人看重,在仍是文府大少爺的文老爺院裡掌事,送回家的銀錢越來越多,徐姥姥拿著錢辦了食肆,家境逐漸有了回轉,但有一分錢,她一文未動。

到徐姨娘十五歲時,她拿著二十兩嶄新的雪花銀去了文府,那是她從小吃攤子做起,一文文攢下的銀錢,給女兒贖身的錢,剛到錢莊去換了嶄新的銀子,帶上給女兒的新衣裳,想要接回家,過上嶄新的日子。

那錢徐姨娘留下了,眼圈紅紅不言不語的,文老夫人卻沒見她。傍晚時文府裡送來幾匹衣料和一對金鐲來,衣料順滑鮮豔,鐲子也黃澄澄的十足十的分量,都是從前不敢想的東西。

徐姥姥聽著文府婆子恭喜的聲音,才知道原來兩日前文夫人便做主叫她的女兒做了“大少爺”的房裡人,那日是定好的吉日,文夫人遣人來送……納妾之資的。

這些年來家境更佳,拿東西自家也拿得出來了,徐姥姥多想備下當年雙份的禮登門摔在文府門前,可惜當年那位“文夫人”已經過世,而年的她……卻沒有那份鬨到文府門前的底氣。

徐姥姥站在門前,逐漸紅了眼圈,與她說話的人見她方才還笑吟吟的,忽然變了麵色,忙問:“老姐姐,你這是怎麼了?”

“……一時不察,叫風迷了眼了。”徐姥姥抹眼一笑,徐老頭不知何時拄著拐走了出來,站在她身邊,按按她的手,老夫妻二人一同望著街頭。

文家的馬車來得很是張揚,一輛朱輪雲紋青緞車,跟車的嬤嬤便有六個,前後還有護院家丁,另有兩輛大車跟在後頭,一路踢踢踏踏的。

徐家另外幾口人也早已走了出來,半條街的人看著熱鬨,徐姨娘下車時裙角的荷葉邊翻起,露出一點水綠緞子金線石榴花紋扣頭的翹尖角繡花鞋,耳邊用細銀絲墜著、銀石榴花形包著的紅寶石珠兒一搖一晃間,便有百般雅致、千種豔麗。

徐姥姥撇掉老伴三步並兩步奔向女兒,緊緊握住了徐姨娘的手,喚:“我的兒!”

盧媽媽從後頭車上上前來扶著錦心,錦心靈活地下了車,牽住文從林的手,向眾人行了禮,脆生生地喚:“姥爺、姥姥、舅舅、舅媽、表哥、表姐。”

文從林像模像樣地跟著行禮,徐舅媽忙走進前拿著她們:“快到屋裡去,媽一早就熬了花生酪,這會還熱乎乎的呢,姑奶奶和哥兒、姐兒喝一盞,瞧哥兒的眼睛都睜不開了,喝一盞下肚保準精神了。”

說著用眼神向四周示意,徐姨娘會意,用絹帕點點眼角,輕輕點頭:“也好。”又忙吩咐人將備下的節禮抬下車來,並對徐姥姥道:“這裡頭有一份五黃並兩匹緞子,都是我們太太交代帶回來的,還有些節下吃食、竹簟扇子,又給您和月姐兒每人挑了一匹紗做衣裳,給您縫的包頭……”

這頭說著話,周嬤嬤便招呼人將東西從車上抬下來,眾人擁簇著母女三個進了徐家。

周遭有新來的商戶嘖嘖稱奇:“這就是皇商文家的排場啊。”

“早些年還沒這排場呢,咱們還說這徐家娘子命是好,可肚子不好,遲遲沒個消息,十來年了也沒個孩子。可這幾年也是走了大運了,接連給文老爺添了一兒一女,瞧回家來的排場就大了,那些個丫頭婆子小心翼翼的,可知這哥兒姐兒文家寶貝著呢。”有老鄰裡搖頭唏噓道:“都是命啊。”

“命好,也不過是給人做小的,瞧她那張臉,也沒那個狐媚子的命,要不是僥幸有了兒女,瞧前幾年回家那落寞樣。”一個和徐姥姥年紀相仿的老太太重重地“哼”了一聲,臉上橫紋與頭上白發都比徐姥姥明顯許多,可知日子過得不如徐姥姥順心。

周遭人笑她:“人家可不就是命好,你們家小孫女兒生得倒好,可瞧著萬沒有徐家娘子溫柔順眼。你想把小孫女塞進人家裡,人家還未必要呢。”

說著,都不理她,三五成群說著:“徐娘子帶回來的那兩個娃娃都好看,小的臉蛋肥嘟嘟的,大的太瘦了,倒不是有福樣子,但瞧著真是……”

“有股子仙氣,跟廟裡畫上的小仙女兒似的,再長幾年,恐怕廟裡畫像上的仙娥都不如她。”說話的人搖搖頭:“文家那樣的人家,她家的姑娘怎麼會沒福氣呢?”

“誰知道呢。”

這些人的言語徐家眾人一概不知,隻說一行人進了徐家院裡,這房子到底也有三層,第一重是店鋪門麵,向裡走一個小小院子,回廊連接前後,有一重黑油門做內儀門隔開,進去就是第二重。

兩個院子雖打通了,大的隔絕卻沒改變,兩邊四列共有八間廂房,六間客坐兩個梢間,中間兩個過道各有花圃,不過一麵種的藥材,一麵種的蔥薑輔料;穿過正中穿堂,上首各有三間大屋。

這房子如今是徐姥姥與徐老頭住東邊院,徐舅舅與徐舅媽住西邊院,兩家正屋中間建著一個廚房,素日家裡的吃食從這裡做,另一側倚著房子建著小屋做倉房。

徐家都是勤快人,把院子收拾得乾淨整潔,徐姥姥拉著徐姨娘直往正屋坐去,徐寄月與徐白艿、徐白術自覺到廚房端花生酪來,徐舅舅徐太素先拉著錦心的手摸脈,徐老頭拉住另一隻手,父子兩個眉頭逐漸皺起來。

徐姥姥正滿是心疼地與徐姨娘念叨:“幾個月不見,怎麼沁姐兒又瘦了這些?那殺千刀的女人做的事我們知道了,你爹爹哥哥都嚇壞了,知道沁姐兒無事才安心,真是做損的人,她家裡沒有孩子嗎?喪儘天良的,竟然敢那那種東西想往沁姐兒的口裡送。”

說話時候,兩個女人抬頭往那邊一看,見二人的神情,便是一急,徐姥姥忙催問道:“老頭子,沁姐兒身子到底怎樣了?你說個話啊,在這沉著臉算什麼?……哎呀,都這會子了你還抻唷個什麼勁兒啊,這可是你親外孫女!”

徐舅媽忙推了推徐太素:“你說啊!”

“媽,您放心,不是什麼大事。隻是沁兒的氣血虧著,我和爹心裡著急罷了。”徐太素躲著徐老爹的目光,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對著徐姥姥賠著笑。

徐姥姥一生雷厲風行風風火火,家裡家外的一把手,家裡的女人都聽她的,幾個男人都怕她。這會子徐姥姥問,他若是不招出來點,恐怕等妹子和外甥們走了,自己和老爹的日子也不好過。

徐姥姥聽了臉一沉:“氣血虧著還沒什麼大事,虧你還是沁姐兒的親舅舅!還不快想個方子來吃!”

“媽,沁姐兒一直吃著藥呢,那確實是明醫開的,老爺也給沁兒請了京裡退下太醫,都說那方子開得很對症。”徐姨娘忙安慰徐姥姥,徐老爹又摸了摸錦心頸子上的脈,想了想,道:“也不知那大夫給沁姐兒都吃的什麼藥?”

徐姨娘偏頭看了一眼,婄雲沉穩地上前一步,將閆大夫近日新開的藥方儘數說來,君臣佐使有條不紊,每一樣的劑量都說得很清楚。

徐老爹細聽片刻,輕撫胡須,也道:“這方子開得好。這丫頭也是內行啊。”

不然也不可能對方子中每一位藥起什麼作用、占什麼地位如此了然於心,乃至說出來都是分得清清楚楚的。

婄雲端靜地一欠身:“您過譽了。”

重點到底在外孫女身上,徐老爹安慰了著急的徐姥姥兩句,道:“沁姐兒這弱症是胎裡帶的,就須得好生養著,後天細細溫養,不說七十,活到五六十也是不難的。”隻怕在子嗣上會有些妨礙,女子生產大泄元氣,錦心的身子恐怕受不住。

不過他連壽數之語尚且要儘量說得和軟,那一句話哪裡敢向徐姥姥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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