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正院裡出來,自有人送邵嬤嬤往周姨娘居所去,未心與錦心各帶著自己的教引嬤嬤回院子裡。
“阿沁。”蕙心喚了錦心一聲,囑咐繡巧道:“回去叫閆大夫給你家姑娘瞧瞧吧,她麵色實在蒼白難看。”
錦心微微一笑,“近日天寒氣弱,叫長姐替我操心了。”
蕙心搖搖頭,似乎輕歎了一聲,替她理了理風帽,叮囑道:“回去好生休息,若有什麼事便來找阿姐。”
她眼角餘光似乎在錢嬤嬤身上輕輕劃過,錦心聽出她話裡的意思,輕輕兩聲笑,隱隱流露出些驕傲恣肆的意味,“長姐放心吧。”
蕙心知道錦心自幼聰明遠勝同齡人,但到底還是個孩子呢,若那教引嬤嬤真有拿捏之心……錦心要如何應對呢?
故而蕙心並不能放下心,此時搖搖頭,攏緊了她的鬥篷,吩咐:“取一頂幃帽來吧,給四姑娘擋擋風。從正院到懿園路遠,吩咐抬轎的婆子小心些,若四姑娘磕碰一下,咱們府裡的規矩她們應該知道。”
說這話的時候她眼中帶著憂色,神情卻有些冷,周圍人呐呐應是,她的教引嬤嬤便安然立在她身後兩步遠的地方,目光似是欣慰,又在那三位新人身上掠過,見她們三個麵色各異但無一不是端沉穩重一身鬥誌的,唇角牽起一抹無端的淡笑。
她可是看清楚了,文家如今這幾位姑娘,除去那還在繈褓之間的五姑娘,剩下的最好相與的怕就是自己教導的這位大姑娘了。
二姑娘明媚爽朗,模樣肖似老爺,但性情卻與太太最似,能恨得下心,小小年紀便能把握住房中人,手腕頗為強硬;三姑娘看著看著不顯山不露水的,嫋娜纖弱文靜溫和,其實內裡極為剛強,絕非柔弱斯文人。
四姑娘年歲尚幼,本應是看不出什麼的,但她冷眼瞧了這些年,這位四姑娘身體雖弱,性情可不弱,單看她身後那兩個她指哪打哪大丫頭便可見一斑。
一個年初被她從府外撿回來的丫頭,有一身的見識本領,偏偏能對她俯首言聽計從,這不就是四姑娘的本事嗎?
嬤嬤無聲一歎,眸中卻也帶上莫名的笑意——這兩位嬤嬤的好日子可到了。
可不知為何,她卻分毫不感到同情,甚至帶著隱隱的期待。
試圖掌握主權不成反被壓製收服的滋味,可不能隻有她一人嘗過啊。
哦對,還有二姑娘身邊那個,當年也是折騰過一番的。全托那個當年手腕一番施展,她才能看出來二姑娘骨子裡的強硬狠厲。
這文家幾位姑娘,哪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啊。
數來數去,竟還是她家大姑娘算是性情最為溫厚柔和的了。
也算是她較另外幾人幸運吧。
錦心自然不知這會院裡有個人正拿彆人比較出自己的人生幸福來,她與幾位姐姐笑彆了,徐姨娘拉著她的手依依不舍的,見她麵色不大好卻也不願她再折騰一番,隻交代今日跟著來請安的駱嬤嬤:“好生照看沁兒,等閆大夫請過脈,打發給人給我傳信去。”
駱嬤嬤恭敬地應了是,扶著錦心上了竹轎,錢嬤嬤連忙跟上,走前回頭看了院裡眾人一眼,心裡總感覺哪裡不對味。
不過今兒不對味的事情多了,她一時半刻都沒反應過來,這會瞥到鄭嬤嬤的眼刀子都覺著心尖微顫,於是一咬牙,低了低頭,頭也不回地跟著轎子走了。
今晨請安盧媽媽未曾跟著過去,錦心一回到漱月堂中,她連忙端上熱騰騰的一盞花生乳酪來,另有一碟子藕粉栗糕,與錦心道:“姑娘吹了一肚子的風,喝點熱的暖暖身子,栗糕不要多用,稍後再叫膳房送午飯來。”
錦心點了點頭,自往西屋炕上坐了,端著花生酪攪了攪,瞥了一旁的錢嬤嬤一眼,沒等開口說什麼,小嬋進來通傳道:“姑娘,閆大夫到了。”
錦心略一點頭,小嬋便躬身退了三步,到正堂時轉身,請了閆大夫入內。
再到請脈看診,全程沒給錢嬤嬤一個插話的機會,她隱隱覺著自己是吃了個下馬威,又總覺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奈何錦心臉色實在太差,她在旁看著,連發作的時機都沒有。
等閆大夫提筆開了新藥方,叮囑錦心吃三劑便可停藥,他再來診脈之後起身告辭,錢嬤嬤挺了挺腰,終於尋到機會,剛要開口,錦心便笑盈盈地看了過來:“是我疏忽了,竟沒請嬤嬤坐下喝一杯茶,你們也是,都是做什麼的?便叫錢嬤嬤乾站著?”
婄雲聞言上前頗為恭敬地一欠身,神情誠懇:“是奴婢的疏忽,嬤嬤請坐。麥穗,還不沏好茶來。”
就在外間聽候吩咐的麥穗忙去沏茶,半晌用黃花梨木芙蓉紋填漆茶盤捧來一隻官窯白瓷地花鳥紋蓋鐘兒來,茶香隱隱,沏的正是一杯雨前龍井。
錦心亦笑得懇切,張口欲言,卻先微微咳了兩聲,繡巧忙遞茶水上前,錦心順了半晌的氣,方吐出一口氣,輕聲道:“我身子一向不好,行事有不周的地方,還請嬤嬤見諒。”
錢嬤嬤笑笑,半晌憋出一句:“姑娘客套了。”
“盧媽媽,叫院裡人都進來吧,也見一見錢嬤嬤,這是太太特意為我請回來的教引嬤嬤,往後許多年,怕咱們都是同在一個屋簷下的了。諸位共事,彼此熟悉、和睦些才好。”錦心笑意盈盈地道。
錢嬤嬤方才悄悄打量她,見她坐在炕上,倚著憑幾引枕,年齡尚幼雖是一團稚氣,但麵目端靜處事亦算有度,絕非尋常稚兒可比。
這會她揚唇一笑,倒是透露出幾分稚氣嬌俏來,目光清澈天真純然,語氣神情都極為誠懇,叫錢嬤嬤心中稍定,矜持地笑著,微微頷首:“便如姑娘所言。”
當下便有人引院內眾婢仆入內,但並不如西屋,隻在正堂裡分做三排,婄雲上前兩步,向錢嬤嬤微一欠身:“婢子婄雲,忝居姑娘身側貼身侍婢之位,這位繡巧與我同職。這位盧嬤嬤是姑娘的乳母、駱嬤嬤是姨娘特意派來照顧姑娘的……”
隨後又將院內其餘十二人一一介紹過,言語簡練卻恰到其處,各人的職責都介紹清楚。
錢嬤嬤總覺著她身上有一種隱隱熟悉的感覺,叫她無端感到敬畏,卻總是想不起來自於何,心中便有些微惱——對婄雲也對自己。
在宮中時是個小小的粗使宮女,在宮中八年隻在尚食局伺候,連一個主子都沒見到過,但凡是個有兩分臉麵的宮人都能對她吆五喝六,地位最卑。
如今出了宮,被幼時就知道富貴滔天金磚鋪地的皇商文家恭恭敬敬請來做教習教導姑娘,本以為從此就是挺直腰板過日子的時候了,怎得今日卻處處不對。
先是本來商量好的,在姑娘們麵前端好架子立起威嚴,偏生那四姑娘一拜,眼神在她身上輕飄飄一過,她便不由欠身還禮,可以說是壞了原本大半的打算。
後是來到這院子裡,本應先聲奪人的,偏生人家主子身子不好,連著請大夫開湯藥,一番折騰下來她立威的最好時機也過了。
這會人家笑盈盈地開口,多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這從主到仆都恭敬懇切,她總算找到幾分硬氣來,那頭人家院子裡的粗使進來,打頭四個一水沉著恭順進退有度,後頭的低著頭倒是看不出什麼,但也都安安靜靜地垂首立著,倒叫她找回幾分在宮裡的感覺,不自覺就拘束起來。
宮裡……對,宮裡!
她想起那丫頭給她的感覺是什麼樣的了,就是她在宮裡時見到的那些掌事女官的樣子,端靜沉穩笑臉中也帶著嚴肅,叫人一眼瞧見便心生畏懼敬服。
可惜這丫頭到底年歲尚小,氣勢是能唬人,卻唬不住她。
錢嬤嬤雙手交疊微抬,擺出往日見的那些掌事女官、太監的模樣姿態,腰板挺得更直,對著眾人微微點頭,沉聲道:“往後咱們同處一處,我先將醜話說在前頭。我是宮中內廷出身,年滿二十四歲,蒙聖上恩重歸鄉,貴府太太請我來教導姑娘禮儀規矩,姑娘身邊的人自然也要受些熏陶,出去才叫人看到大家子的氣度,免得平白打了我的臉。故而日後若有什麼嚴苛叫大家覺著冒犯的地方,我現下先給大家賠個不是,請大家多多見諒。”
錦心眼中笑意更濃,率先開口:“嬤嬤說得有理。”
她擺出對錢嬤嬤敬重的樣子,底下的人自然莫有不從,何況“宮中內廷”這四個字擺出來就是金字招牌,這院裡多數人不知道這位錢嬤嬤的底細,隻聽聞是宮中出身,這會不免心生畏懼,見姑娘都開口了,連忙齊聲應答。
錢嬤嬤這才略略感到舒心,錦心見她話都說完了,便道:“取備給嬤嬤的表禮來吧,不是什麼珍貴東西,不過南地冬日天寒潮濕,有一塊好皮子並六尺大絨,嬤嬤裁件襖兒穿著吧。”
皮子是一塊水貂皮,算不上頂好卻也能值幾百銀子,錢嬤嬤到底是在宮裡見過幾樣好東西的,這會還端得住,鎮定地道了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