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秦嬤嬤走後,錦心當夜便半昏半睡了過去,夢中一時廝殺聲不斷,一時報喪聲就在耳旁回蕩,她都分不清自己在夢中究竟是身處血腥戰場還是深深宮廷。
隻覺著胸中是滿懷的悲憤傷心,牙齒咬得很緊,渾身好像都被風刮得疼,卻還強撐著沒有倒下。
後半夜裡廝殺聲停了,耳邊的報喪聲卻愈演愈烈,錦心在夢中懵懵懂懂其實根本對不上哪個是哪個人,但心底深處又好像分明清楚這所有人的身份。她連報喪人說的是哪個名字都沒有聽清,卻已覺著痛徹心扉。
好像是深刻在靈魂中的痛,此時輕而易舉地就被激發出來。
冬日天亮得晚,天剛蒙蒙亮的時候,院子裡的人已起齊了。
繡巧起了個大早帶著小桔子捏了一蘿圓滾滾的肉韭黃芽餡的餛飩,婄雲守在臥房裡,一點點將今日穿著的衣飾取出,忽然聽間一陣急促的喘息聲,她忙轉頭看去,卻見錦心猛地坐起,眼睛瞪得極大,眸中是清楚的哀痛,麵色煞白,額角頭頂都是細密的冷汗。
一瞬之間,一口鮮血從錦心口中湧出,眸中淚光分明,張張口卻發現如鯁在喉,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主子——!”婄雲頓時慌了手腳,手上捧著的衣衫珠串灑了一地也顧不上,匆忙地奔向錦心的臥榻,錦心手緊緊握拳抵著自己的心口,眼中盛滿淚光看向婄雲,一下下錘著自己的心口。
她覺著心裡悶悶得疼,好像無形之中有一隻大手捏住她的心臟,叫她連氣都快喘不上了。
“主子,主子——”婄雲連忙扶住錦心,一手顫抖著去探錦心的脈門,口中不斷喚著錦心,低聲安撫道:“無事,無事,您彆怕,彆怕……”
“我心口疼……”錦心澀聲艱難地開口:“都死了,都死了……”
她這會神智思維混亂,沉浸在重要的人一個個離世與戰局無法挽回犧牲慘烈的悲慟當中,根本分不清今夕何夕,夢境現實。
婄雲迅速分辨出錦心當下的狀態,一麵按上她的穴道,一麵在她耳邊低聲道:“大家都在,大家都好好的呢,大家都好好的。秦王妃、定宣侯夫人、珺陽郡主、誠燁伯夫人都好好的,純定承恩公、承恩公夫人、敏善國夫人也都好好的,主子您好好看看,那都是夢,夢裡的事入不得心啊——”
她眼中也有幾分悲色,卻不敢在聲音中流露出來叫錦心聽到,幸而錦心還是很快從半夢魘的狀態清醒過來,渾身無力地靠著她,叫她心中一澀一澀的發疼。
“主子。”她摸了摸錦心濡濕的額角,低聲道:“夢裡的事情入不得心,如今一切都好好的,您仔細看看、仔細想想,姨娘昨兒才給您做了一件新鬥篷、大姑娘昨夜叫雲心來瞧您,給您帶了一包糖炒板栗,您還說味道很好,想要多吃些又怕積食,奴婢今日請盧媽媽也去買些回來好嗎?”
她見錦心神情逐漸轉向平穩安定,提著的心才敢微微放下一些,鬆開扣著錦心脈的手,眉心微蹙卻不敢叫錦心看出憂慮來,隻低聲安撫道:“您好生靠一靠,奴婢叫人進來收拾一下,再叫閆大夫過來給您請脈開個方子,好嗎?”
錦心點點頭,目光怔怔地望著屋頂,順著婄雲的力道靠在摞起來的軟枕暗囊上,婄雲剛要起身喚人,卻忽然被錦心拉住了袖子。
她聽見錦心啞聲問:“他呢,他好嗎?”
“賀主子來信說一切安好,主子您放心吧。”婄雲聲音微啞,是方才急的,這會笑著安撫她道:“可惜書信燒了,不然您還能看一眼安安心心,狸子不就是賀主子送來的嗎?”
錦心閉上眼嘟囔一句:“你們淨瞞著我。”
雖被她這樣半是抱怨半是嗔怪地說了一句,見她有了些微精神頭,婄雲到底又鬆了鬆心,走到外屋去打開門對外吩咐道:“請閆大夫過來一趟,給姑娘煎一碗定神養心湯來,叫繡巧先彆忙吃的了,斟一盞紅棗湯快些過來,遣人給姨娘傳話去,就說姑娘夢裡魘住了,早上難受得緊。”
吐血的事她一字沒提,這會要是直接說出去,傳到外頭恐怕就不知傳出什麼了,沒準在府裡一乾人嘴裡錦心都要沒了,不說府裡的謠言,這樣傳話過去,徐姨娘聽了也會害怕,不然暫時不談,等徐姨娘過來再說。
見她十分鎮定的模樣,院裡人本來沒當有什麼,麥穗、小嬋幾個端著水盆毛巾等物進了內屋,才見到錦心身前嘴角明晃晃的血。
“哐當——”一聲,麥穗手裡的銅盆直接掉在地上,熱水灑了一地,小嬋腿都軟了,唯有小玉還算鎮定卻也嚇得不行,三人慌裡忙慌地上前,卻又手足無措,站在窗前不知該做些什麼。
婄雲吩咐道:“麥穗你再端一盆熱水來、斟一盞溫水給姑娘漱口,取一床乾淨的錦被來,被子在西耳房箱籠裡,小嬋你去取來,小玉去更衣間裡給姑娘取一套乾淨的寢衣換上。”
她一開口,三人頓時如得了主心骨一般,忙不迭地去辦了,這會盧媽媽剛進院門,聽到動靜不對急匆匆地闖進來,駱嬤嬤與錢嬤嬤一同從後院過來,聽到聲音不對忙加快了腳步。
“我姐兒啊——這是怎了……”盧媽媽嚇得聲音都變了,渾身都在發顫,駱嬤嬤麵色大變,婄雲連忙安撫道:“一口淤血,吐出來也無妨,現在先不要聲張,傳出去叫人以為咱們姑娘怎麼了呢。”
駱嬤嬤正上前查看錦心的狀態,聞言轉頭看婄雲一眼,她本已微微定下心神,這會看向婄雲,倒是有些讚許的神色。
饒是婄雲如此小心,也攔不住外頭人撲在窗根底下看熱鬨,錢嬤嬤慌了神,道:“哎喲喲,這種事情哪裡能瞞啊,府裡的大夫靠譜嗎?我常聽人說金陵城也有幾位乞休回來的老太醫,怎不請來給姑娘瞧瞧。這還是得告訴老爺太太才是,老人都說:少年吐血——”
“嬤嬤慎言!”婄雲柳眉一豎,厲聲道:“您得想清楚您現在是站在什麼地,又要說什麼話!”
盧媽媽方才心本冷了半截,嚇得渾身發抖都不會動彈了,聽了婄雲的話才微微定住神,這會又聽錢嬤嬤的話,憤憤地看她:“你快住口吧!”
駱嬤嬤見錦心還有些精神,說話的氣力雖然不足,倒還算鎮定,虛弱但眸光極亮並非渙散無神,便放下一般半的心來,這會也不欲與錢嬤嬤多掰扯,隻轉過頭,目光冷冷,口中客客氣氣地道:“錢嬤嬤出去歇著吧,姑娘這裡有我們呢。人多了姑娘也嫌煩亂。”
言罷,也不看錢嬤嬤,又與盧媽媽、婄雲道:“老姐姐你定一定神,這院子裡得有人拿得住才是,姑娘病了,你是姑娘的奶媽媽,你該立起來,免得叫院裡的人都亂了陣腳。這事還該與老爺太太說才是,不過得叫個口齒清晰的人去,外頭那群都亂成慌腳雞了,去了不定成什麼樣。”
盧媽媽一咬牙:“我去,駱妹子,你聽我的,你比我鎮得住,我這會都慌得不行了,叫我定住我也管不住外頭的了,還是不如你留下。我雖然慌,但傳個話還是沒問題的,我隻將實話實說了,再把婄雲的話一說,好歹也比小丫頭和外頭的婆子們靠得住些。”
駱嬤嬤心裡本也是這個主意,隻是明白開口說出來,倒像是要把她這個奶嬤嬤支開一般,聽她這樣說哪裡有不應的,連忙點頭。
錦心就靜靜靠坐著聽她們交談,等二人拿定了主意才開口微聲道:“我還好,媽媽不必慌神。”
她聲音雖弱,盧媽媽站得近,卻也能聽到一些,登時眼睛又濕又熱,連連點頭,啞聲道:“姐兒放心,媽媽知道。”
錦心又吩咐婄雲:“請錢嬤嬤那屋坐著去吧,不必慌,我還好。”
婄雲應是,轉身請錢嬤嬤出去,駱嬤嬤見錦心雖然虛弱,但說話還算有條理,原本提著的心放下心一半之後,不免又有幾分感慨。
小小年紀就這樣處變不驚,若不是身子拖累了,往後不說大家子主母,就是命婦官夫人也當得啊。
可身子這樣弱,許婚時難免困難。
老太太這幾個孫女,最像老太太的一個,偏生也是最三災八難的一個。
這點也像老太太。
可三災八難怎麼了,老太太打小身子弱,老來也多病,不也照樣安安穩穩地活到古稀之年,兒孫繞膝儘享天倫榮華之樂嗎?
誰說這世上女子,幼年體弱便沒福氣了?
駱嬤嬤給小嬋搭了一把手,幫她替錦心換了錦被,又吩咐人放下西屋門上的幔子,將窗前的紗簾也放下,又與小玉一起幫錦心換了衣裳,錦心四肢發軟,渾身半點力氣都使不上,隻能軟軟地任她們動作,這會閉著眼,臉色煞白的,沒有一點表情,才看得出這是個不大的孩子。
睜著眼的時候,神情鎮定眸光平靜,叫人一見便心中安穩,誰看得出是個孩子啊?這會虛弱的模樣,才真叫人心疼。
駱嬤嬤無聲地歎了口氣,扶著錦心半靠半躺下,怕她喉腔裡有血沒吐乾淨,沒敢叫她躺下,錦心雖然累得緊,但氣喘不上來,躺下更難受,也就沒反對。
婄雲見錦心安頓下來,繡巧也端著紅棗湯過來,先服侍錦心漱了口,然後端上清甜的棗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