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心抿了兩口,沒多飲,交代換杯白水來,見婄雲目光有些冷地看著院子裡,便道:“定定神,不必管他。”
她們。
婄雲會意,熟悉之間便明白了錦心的意思,於是頷首應下,退到一邊,等待閆大夫到來。
錦心的意思是不必向院內人施壓,不必將事情瞞住,也就是說,她不在意自己今晨病發甚至比往常還要嚴重兩分口吐鮮血的事情傳出去。
這隻是聽著嚇人,婄雲清楚那一口血都是這幾日神思不寧夢中傷情積攢的淤血,但外人不知。
等傳了幾口出去,恐怕金陵城中稍微消息靈通點的,都知道文府的四姑娘多病體弱了。
錦心這是在……自己斷自己的姻緣。
駱嬤嬤擰眉有心說什麼,錦心卻忽然叫她:“嬤嬤替我去樂順齋吧,盧媽媽還要去正院,恐怕在阿娘那停不了多少,怕阿娘心裡發慌,自己過來的路上胡思亂想。嬤嬤你過去,叫她寬心些。院裡有婄雲和繡巧呢。”
駱嬤嬤想說兩個小丫頭當什麼事,但見婄雲沉靜繡巧細致,倒也真沒什麼,便抿唇點點頭,起身去了。
錦心實在是難受得狠了,強把駱嬤嬤支走,便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閆大夫趕來得很快,見錦心虛弱的模樣,歎了一聲,壓下心中的惋惜,問:“姐兒今日覺著怎樣?”
錦心張了張口,婄雲已替她道:“剛才勉強說了兩句話,這會半點力氣都提不起了,方才連茶碗都抓不住,喘氣也費勁。夜裡怕是夢魘了,幾次喘息急促,今晨忽然喘得比往常都急,驚慌坐起,一身的冷汗,額角都是濕的,還吐出一口血來。因這幾日姑娘便受夢魘影響心痛傷情,恐怕是淤血。”
她的話閆大夫還是信的,點點頭,探著錦心的脈,又細問錦心症狀,多半是婄雲替她答的,她偶爾糾正兩句,聲音也很輕,閆大夫便道:“姐兒精神疲憊心緒不寧,自然覺著乏力,這會氣血不通,四肢無力也是尋常,不要慌張,我指穴道,婄雲姑娘你給姐兒紮上兩針,便可緩解些許了。
那口血確實是淤血,姐兒近來受情誌影響,心有瘀滯,怕是又添了心痛之症,這都是情誌影響的,姐兒要自己寬心才是。姐兒打小性子聰穎,若是對著旁的孩子,我是不會說這話的,但對姐兒,我可以直說。不管姐兒夢到多可怖的事情,不管姐兒心裡多害怕或是痛心,好歹想想姨娘,想想老爺太太,一大家子都掛念著你呢。”
錦心輕輕點了點頭,目光溫和帶著感激,無聲地感謝這位照顧了她數年的老人。
閆大夫長歎一聲,道:“我雖有兩個徒兒,卻都不成氣候。若再過幾年,我請了辭,卻又怎麼放心得下姑娘的身子。”
他這段日子冷眼看著婄雲,心裡隱隱有一個打算,但一直沒有提出來,今日錦心身子不好,他更不想在此提出,這會隻是隨口感慨一句,先提筆寫了方子出來,卻沒遞給藥童,而是遞給婄雲,道:“勞姑娘走一趟了,石斛今日不在,這裡有兩味藥相近,半夏拿捏不準,還是姑娘去吧。”
婄雲點頭應下,接過藥方,這時徐姨娘也匆匆趕到了,進門便直奔著錦心這邊來,鬥篷上的雪珠落了一地,錦心這才發現外頭竟然下雪了。
她抬眼笑著看向徐姨娘,一手悄悄地放在心口——那裡不似往日那般悶悶的,或許這一口血吐出來,還真是有些好處的。
徐姨娘急得眼圈都紅了,進到屋裡來氣喘籲籲的話都說不清楚,指著錦心身前麵帶急色地看著閆大夫,閆大夫便都明白了,笑道:“姨娘放心,一口淤血罷了,不傷身,吐出來也是有好處的。”
“……沁兒這麼小的年歲,怎麼會心血淤積呢?”徐姨娘喘勻了氣,急急道:“有什麼事您隻管說,千萬不要瞞我。可憐可憐我這個做娘的心,若是我的孩子病了我都糊裡糊塗半點不清楚,我可怎麼配當這個娘啊。”
她麵帶哀色,閆大夫略感無奈,隻能將自己的診斷儘數說與徐姨娘,又道:“這夢魘也有幾年了,姐兒心有瘀滯、情誌之傷嚴重到這個地步確實是頭一回,但並不是要命的程度。現開了藥先疏散疏散,再通一通血脈,如今冬日天寒,姐兒氣血皆若,血氣不暢,自然虛弱無力,但又虛不受補,還要慢慢溫養。
老朽拿這幾十年行醫的招牌對你打包票,姨娘隻管放心,真無大礙。隻是……還要請姐兒自己看開才是,心情舒暢了,這情誌之傷才能好轉,不然任是天仙開的靈丹仙藥,恐怕也是食之無用啊。”
徐姨娘聽了眼圈更紅,手指頭顫著最終還是隻按了按錦心的眉心,“小小的娃娃,有什麼看不開能叫心有瘀滯的,就該叫你姥姥打你一頓!”
到底還是心疼女兒,又與閆大夫細細交談一番,閆大夫體諒慈母之心,也知道徐姨娘對錦心的身體素來是最為掛心的,也很耐心地回答,並不厭煩。
正說話間,瀾心和未心氣喘籲籲地趕到了,她們聽到信兒全靠園子裡下人們口口相傳,最初還不敢相信,等叫人再三打探聽到確切消息後就慌了神,急匆匆奔著這邊來。
未心消息還要比瀾心靈通些,不過她也是不敢相信,叫人打探浪費了時間,路上與瀾心碰到了,二人是一齊趕到的。
她們倆到了,又是急匆匆地一通問,錦心還有心情笑著打趣道:“等過了今兒個,我這屋子裡的地氈都要換新的了。”
瀾心咬牙切齒地點點錦心的額頭,“你就狠心瞞著我們,自己妹妹病了,我們還要從下人口中聽到消息。”
文老爺文夫人是與她們前後腳匆匆趕到,身後還跟著個蕙心和文從翰。
西屋裡頓時擠了滿滿當當的人,不過都是自己的家人,對自己滿心關切,錦心並不覺得煩,隻是實在累了。
徐姨娘看出她的倦態來,便扶她躺下,替她掖掖錦被,輕撫著她的長發,柔聲道:“乖囡囡,累了就睡一覺,阿娘給你燉一碗粥,做兩個小菜,等你醒來再喝。”
錦心實在是累得狠了,此時便覺著眼皮好像黏上了一樣,用力也睜不開,渾身都透著乏勁,躺在榻上沒過半刻便迷迷瞪瞪地睡去了。
她入眠一向要廢些時間的,今日這個速度已經算是十分難得的了。
婄雲灌了兩個湯婆子來,一個塞在她足下,一個給她抱在懷裡,眾人挪到東屋去說話,閆大夫那一番說辭又要重新說上一遍,好在他也不嫌厭煩。
折騰了一個早晨,藥煎好後徐姨娘上手要給錦心灌藥,錦心睡得沉,卻怎麼也不配合,一個勁用舌尖往出頂,最後還是婄雲上手,捏著錦心頷上不知哪個位置,她嘴就微微張開了,將藥一點點喂進去,動作嫻熟,喂了小半碗一口都沒嗆了。
文夫人低聲與文老爺道:“這丫頭不錯,沁兒身邊還是有兩個知冷知熱的人。”
文老爺點點頭,與駱嬤嬤交談兩句,也不過囑她多照顧著錦心。折騰了一早晨,文老爺先叫人送文夫人和後趕來的秦姨娘這兩個孕婦各自回去,又把兒女們也都打發走了,不過一句話:“你們留在這能幫上什麼忙,阿沁睡著,有點聲響也會擾了她。”
瀾心未心都不放心,文從翰歎了一聲,道:“咱們去未心院裡,她那裡離得近,阿沁隨時醒了,咱們隨時過了。”
梅姨娘見文老爺把人都打發得差不多了,便也知趣地告辭。
留在文老爺和徐姨娘兩個,徐姨娘實在是憔悴得很了。
年節下院裡有客人來往,多是些舊友故交,也有這些年積攢下的朋友,總要好生招待,故而徐姨娘雖不算盛裝,也絕非素日家常打扮,鬢邊的青鳥雀釵用金絲穿著,底下垂著三掛串米珠,金影搖曳是最好看不過的,但此時顫顫巍巍的,卻隻顯出主人心中的慌張。
本是薄施脂粉,但她此時麵上的憔悴是顯而易見的,坐在床榻上緊緊握著女兒的手,眼淚珠子不斷地順著臉龐滑落,止也止不住。
文老爺定定看了女兒許久,見徐姨娘這模樣也實在心酸,輕歎一聲,道:“阿沁算來,也是咱們兩個的老來女了。咱們如今應當做的,是保養好身體,咱們能活到七十歲,便能再護沁姐兒近四十年,咱們能活到八十,便是將近五十年。隻要咱們都在,外頭那些事,就永遠也擾不到咱們的女兒。”
徐姨娘攥緊了他的手,流著淚點頭。
半夢半醒中,兩行淚順著錦心的眼角滑落,旋即她便又睡沉了。
她又熬過了命運施加給她的一道難關,沒有被那些殘酷的、血腥的模糊記憶左右,逼得神智癲狂。
她隻是病了一場,病好之後,一切都會向更好的方向發展。
這天下,沒有什麼艱險難關能夠折斷這一竿竹,正如沒有任何疾風,能夠吹碎一片雪花。:,,.